离开藏身的香料仓库,任辛与凌尘并未走远。城中搜捕的风声太紧,他们如同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每一步都需万分谨慎。任辛凭借对都城暗道的熟悉,七拐八绕,最终潜入了一处早已废弃的漕运码头仓库。潮湿的霉味和老鼠的窸窣声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
凌尘迅速为任辛重新处理伤口,他的动作依旧稳定专业,但眉宇间的凝重却挥之不去。他能感觉到,任辛身体的紧绷并非全然来自伤痛,更源于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安阳。”凌尘包扎完毕,声音低沉而急迫,“你的伤势需要静养,更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从长计议。我知道一条通过地下漕运暗渠出城的路径,虽然艰险,但应能避开大部分盘查。”
任辛沉默地听着,目光投向仓库破窗外那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半晌,她缓缓转过头,看向凌尘,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此刻竟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却又异常清醒的决断。
“凌尘,”她开口,声音沙哑却平静得可怕,“你说得对,必须离开安阳。”
凌尘心中一紧,并未因她的认同而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眼前的任辛,太过平静了,平静得像是暴风雨中心那片刻的死寂。
“但我说是离开的人,不包括我。”任辛接下来的话,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凌尘的预想。
凌尘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我不能跟你走。”任辛站起身,尽管伤处让她身形微晃,但姿态却异常坚定,“凌尘,你是个医者。你的手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沾染这些肮脏血腥的。这条复仇之路,是我任辛的路,是朱衣卫的路,是通往地狱的路。你不该被卷进来。”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凌尘也激动起来,抓住她的手臂,“从你把我从疫区叫回来,从我们一同发现皇后娘娘的异常,从昨夜那场大火起,我就已经卷进来了!你以为我现在还能独善其身吗?”
“能!”任辛猛地甩开他的手,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理智,“只要你现在离开,彻底离开!我有办法抹掉你参与过的所有痕迹!你可以回到你的医馆,或者去任何地方,继续做你悬壶济世的凌大夫!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凌尘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中第一次浮现出深刻的痛苦和一种…近乎虚无的嘲讽,“任辛,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他向前一步,逼视着她,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力量:“我凌尘,践行医术,救死扶伤,或许在你们看来仁心仁术。但于我自身而言,我对这个世界,本就无爱亦无恨。它如何运转,王朝更迭,阴谋诡计,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场喧嚣。”
他的目光穿透任辛冰冷的伪装,直抵她灵魂深处的那丝慌乱:“我留在这里,行医救人,不是因为多么热爱这片土地或者这些众生。只是因为…这里有你,有鹫儿。你们二人,是我与这个冰冷世间唯一的、仅存的牵挂。”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空旷的仓库里,带着金石之音:“若是你们出事,若是这世间连这最后的牵挂也夺走…我不知道,我这双只会救人的手,会不会…转而学会毁灭。我不知道,一个对世间再无眷恋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这番话语,平静之下隐藏着惊心动魄的疯狂与绝望,让手上沾满鲜血的任辛都感到一阵寒意。
她震惊地看着凌尘,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她一直以为他温润、仁善、心怀苍生,却从未想过,那一切或许只是因为他心中尚有微光。若这微光熄灭…
任辛猛地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中的震颤。不,不能动摇!凌尘必须离开!他越是如此,越不能让他涉险!
她再次睁开眼时,眼神已恢复冰冷,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疏离:“就算是为了鹫儿…你也不会做出可怕的事情。”
凌尘瞳孔微缩。
任辛继续道,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鹫儿还需要你。他是娘娘生前牵挂的孩子,也是我…唯一的徒弟。我若出事,他就是唯一的希望。你就算不顾自己,也会为了他,好好活着,保全自己,对吗?”
她的话,像一把精准的匕首,利用了凌尘对鹫儿的责任和对她的承诺,堵死了他所有同行的可能。
凌尘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藏其下的、近乎绝望的保护欲。他知道,她心意已决。任何言语都无法改变她孤身赴死的决心。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尖锐的疼痛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仓库外传来几声有节奏的鸟鸣——那是任辛手下发出的信号。
任辛不再看凌尘,转身走向仓库深处一个隐蔽的角落,挪开几个破旧的木箱,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黝黝的洞口,阴冷的水汽从中弥漫出来——那正是通往城外的地下暗渠入口。
一艘仅容两三人的简陋小船已经停在洞口的水面上,一名沉默的黑衣人如同雕像般站在船头。
“送凌先生从水路离开安阳,确保他安全抵达洛河谷。之后,你便不必回来了。”任辛对那黑衣人下令,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任辛!”凌尘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任辛却猛地回头,从怀中取出那半截割断的玄色衣袍,塞进凌尘手中,声音嘶哑却带着最后的、不容抗拒的力道:“走!替我…护着鹫儿。若我…若我回不来,告诉他,忘了我这个师父,好好活着。”
说完,她不等凌尘再有任何反应,猛地将他推向那艘小船!
黑衣人默契地伸手接住凌尘,力道之大,让他根本无法反抗。小船轻轻一晃,迅速滑入黑暗的水道之中。
“任辛!!!”凌尘的呼喊声在幽闭的水道中回荡,却被迅速淹没在流水声和黑暗里。
他最后看到的,是洞口迅速变小的光亮中,任辛那决绝转身、毫不回头的背影,如同孤雁断翼,毅然投向那无边无际的血色风暴。
小船载着他,无声地滑向未知的、安全的远方,却也将他生命中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留在了那座正在燃烧的、吃人的都城。
水声潺潺,前途未卜。
孤舟已断缆,各奔天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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