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楼顶的雅室,在经历了身份揭破、故人重逢的巨大冲击后,气氛逐渐趋于一种复杂而微妙的平静。凌尘的到来,如同投入湖面的最后一颗石子,不仅确认了任如意的生死,更将她与鬼医、与金沙楼、乃至与那段尘封过往的千丝万缕联系,清晰地呈现在使团核心成员面前。
宁远舟、于十三、钱昭等人,听着凌尘简略提及追踪而至的原因——为了确认任如意的生死,也为了她可能需要的医治——心中许多关于任如意的疑团,譬如她对朱衣卫内部的了解、那些特殊药物的来源、以及她与金媚娘(琳琅)的关系,都随之得解。这位看似孤绝的女子,身后竟也有着如此深厚而曲折的因缘。
金媚娘吩咐下人准备了丰盛的酒菜,众人围坐一桌,算是为凌尘接风,也借此缓和方才紧张的气氛。席间,凌尘与任如意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以及他看似随意、实则处处留意她举止的眼神,都落在众人眼中,心中各自明了这两人关系匪浅。
酒足饭饱,撤去残席,众人正欲商议接下来前往安都的行程与应对之策时,一直看似慵懒靠在椅中的凌尘,忽然毫无征兆地出手,快如闪电般握住了身旁任如意的手腕。
“别动。”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方才的温和笑意已从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医者的专注与隐隐的凝重,“刚刚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气色有些不对,只是当时……让我仔细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任如意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握住。凌尘三根手指搭在她的腕间,凝神细察。不过片刻,他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眉头越锁越紧。
“换只手!”他命令道,语气不容拒绝。
“我没事,真的!就是些皮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任如意试图狡辩,眼神有些闪烁。
凌尘根本不理会她的说辞,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右手!”
见他态度如此坚决,任如意知道混不过去,只得悻悻地将右手伸了过去,嘴里还小声嘟囔:“都说了没事了……”
凌尘再次搭上她的右腕脉搏,这一次,他的脸色不仅仅是难看,更是蒙上了一层寒霜。他猛地抬眼看她,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与后怕,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呵!任辛!你一直口口声声说你能照顾好自己,你就是这么照顾的?!脉搏如此微弱紊乱,内腑震荡未平,元气大伤,失血过多导致气血两亏!而且……”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你体内还有未完全化开的九转还魂丹药力!这是旧伤未愈,又添致命新伤,层层叠加!怎么,在都不确定我是否还活着的时候,你就敢这么不管不顾地玩命?你觉得自己是铁打的,不会死是吧!”
他越说越气,但职业本能让他强行冷静下来,忽然,他像是捕捉到了什么更关键的信息,语气陡然一变:“等等!不对!两只手,都再给我仔细诊一次!”
“其实……真的都好的差不多了……”任如意试图做最后的挣扎,甚至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而且这不是遇见你了吗,肯定没事的!我相信你的医术!”她试图用马屁蒙混过关。
“把手!给我!”凌尘根本不吃这一套,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失败了。任如意像只被戳破的气球,瞬间蔫了下来,认命地将两只手都伸了过去,同时低下头,摆出一副“我知道错了”的乖巧模样,只是那微微抿起的嘴角,还带着一丝不甘。
凌尘沉着脸,再次为她仔细诊脉,这一次,他探查得更加仔细。片刻后,他像是确认了什么,猛地松开她的手,气得差点直接拍案而起!
“内力虚浮不定,根基浅薄,这分明是刚刚重新生成不久!你之前中毒失去了全部内力?不对……这气息……你吃了那颗万毒解初版!你可真行啊,任辛!你!”他指着她,手指都有些发颤,显然是气到了极点。那万毒解初版的副作用他再清楚不过,内力尽失,形同废人,她竟然真的在那种情况下,还敢去闯龙潭虎穴!
看着他气得脸色发白的样子,任如意把头埋得更低了。
然而,预期的雷霆之怒并没有降临。凌尘看着她那副难得一见的、带着心虚和乖巧(虽然是装的)的模样,再想起她过去那些屡教不改、受伤了还硬撑的前科,胸中翻腾的怒火,终究是被更深沉的心疼与无奈所取代。
算了。
都过去了。
她已经伤成这样,发火又有什么用呢?
当务之急,是好好想想,该如何为她调理这一身的伤,以及……那麻烦的内力问题。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强行将所有的情绪压了下去,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你的情况比较复杂,我还需要再仔细斟酌一下用药和方案。你今晚先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养足精神。从明天开始,我再为你仔细调理。”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任如意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凌尘径直离去的背影,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就这么……轻易地放过她了?她还以为至少要被他念叨上半个时辰,把陈年旧账都翻出来清算一遍呢!劫后余生的庆幸让她心中一阵窃喜,连带着身上的伤痛似乎都轻了几分。
* * *
前往金媚娘为他们安排的客房的路上,月色清冷。墨影和疾风沉默地跟在凌尘身后。看着前方先生那略显孤寂沉重的背影,疾风忍不住凑到墨影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吐槽:
“要我说,尊上之所以敢这么一次次地玩命,说到底,还不都是先生给宠出来的。你看啊,不管她受了多重的伤,中了多厉害的毒,只要最后能留着一口气见到先生,先生总有办法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还给她治得活蹦乱跳的。这要是换了我,我也敢随便浪啊!反正有先生兜底,估计尊上她……早就习惯了吧!”
“你可闭嘴吧!别说了!”墨影脸色一变,急忙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低声喝止。这话能乱说吗?!
然而,已经晚了。
走在前面的凌尘脚步猛地顿住,停了下来。他虽然没有回头,但挺拔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僵硬。显然,疾风那“小声”的吐槽,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耳中。
空气瞬间凝滞。墨影心中叫苦不迭,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小心地替疾风找补:“对不起,先生!他这人一向口无遮拦,胡说八道,您千万别放在心上!”疾风也在一旁疯狂点头,脸上写满了懊悔。
良久,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凌尘才缓缓转过身。月光照在他清俊的脸上,没有怒气,只有一种深沉的、化不开的疲惫与哀伤。
他望着远处沉沉的夜色,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墨影和疾风耳中:
“这次……不一样。”
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剖析自己那颗同样备受煎熬的心。
“与其说她觉得不会有问题,不如说……她潜意识里,可能觉得死了也挺好。”
墨影和疾风震惊地抬起头。
凌尘继续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之前,她一直以为我死了。在她心里,恐怕一直认定,是她连累了我,是她害死了我。所以这些年,她才会这么不管不顾地玩命,一方面是为了查清真相,替我和昭节皇后报仇;另一方面……”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艰难地说出那个残酷的猜测:“对她而言,或许就是把一切都交给上天。若是能活着,就去完成那些事;若是死了,那也是天意如此,她正好……可以早点来见我。”
“她一直在‘想活’和‘想死’之间挣扎,所以……她才会每次都伤得那么重,那么毫不惜命。”凌尘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这,也是我方才……无法真正对她发火的原因。”
说完这番话,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不再看目瞪口呆的墨影和疾风,转身,默默地走向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门外,墨影和疾风面面相觑,久久无言。
“果然……”墨影最终叹了口气,低声道,“他们之间的事情,从来就不是我们能够理解的。”
他拍了拍疾风的肩膀:“行了,别愣着了。我守着先生,你先回去休息吧,下半夜再来换我。”
“好嘞,没问题。”疾风挠了挠头,也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夜色深沉,金沙楼在经历了这一整日的惊心动魄与情感跌宕后,终于彻底安静下来。虽然前往安都之路依旧布满荆棘,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更为复杂的政局、更危险的敌人与未卜的前程。但这一夜,对于使团的许多人,尤其是对于任如意和凌尘而言,却因为故人的重逢与心底最深结痂的稍稍松动,而得以暂时卸下重负,获得了许久未曾有过的、一夜安眠。
(第三卷 乱世浮沉·金沙重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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