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梧边境,宿州驿馆风波已过去数日。这晚月色尚算明朗,清辉遍洒在这座边境城镇略显粗犷的街巷。凌尘并未选择驿馆或任何隐秘私宅,反而差人往长庆侯李同光下榻的官邸递了一张简洁拜帖,以梧国湖阳郡马的身份,公开邀约长庆侯,履行那日驿馆中“饮酒赏月”之约,地点就定在离驿馆不远、一家看起来颇为寻常、甚至有些简陋的街边酒馆。
这邀约来得光明正大,反倒让人挑不出错处。李同光接到帖子时,心跳骤然失序,握着那薄薄纸笺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强自镇定,换了身不起眼的常服,只带了两个绝对心腹的侍卫,便匆匆赴约。
酒馆确实简陋,木板门,粗木桌,空气里弥漫着边塞特有的、带着沙尘气的劣质酒水和烤羊肉的味道。凌尘早已坐在靠窗最里侧的一张桌子旁,自斟自饮,桌上只摆着两碟花生米、一碟酱牛肉,一壶本地产的烧刀子。他依旧穿着那身符合“郡马”身份的锦袍,但周身那股清冷疏离的气质,与这嘈杂粗犷的环境格格不入。
李同光踏入酒馆的瞬间,目光便牢牢锁定了那个身影。他挥手让侍卫守在门外,自己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了过去。每靠近一步,心跳便加快一分,幼时对先生的敬畏与此刻得知他们尚在人世的狂喜激动交织在一起,让他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走到桌边,张了张嘴,那个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的称呼,在接触到凌尘平静抬眸望来的视线时,竟哽在了喉头。
凌尘看了他一眼,并未起身,只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对面的座位,语气平淡无波:“侯爷来了,坐。”
李同光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竟有些像小时候听先生考教学问时的姿态。他看着凌尘为他斟满一杯浑浊烈性的烧刀子,那熟悉的、带着药草清冽气息若有若无地传来,让他鼻尖一酸。
“先生……”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凌尘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道:“此处只有梧国郡马,与安国长庆侯。”
李同光瞬间明白了先生的意思,这是在提醒他隔墙有耳,也是在确认此刻谈话的基调。他用力抿了抿唇,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低声道:“是……郡马。”
凌尘这才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将酒杯推到他面前:“边塞苦寒之地的酒,烈,尝尝。”
李同光依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灼热的液体如同火烧般划过喉咙,直冲胃腹,却奇异地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几分。
“她……”李同光放下酒杯,迫不及待地开口,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急切与困惑,“师父她……为何不肯认我?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她失望了吗?”这是他这几日心中最大的刺。
凌尘摩挲着粗糙的陶制酒杯边缘,目光投向窗外那轮映照着边关沙尘的月亮,声音低沉而平稳:“她并非对你失望。恰恰相反,她是太在乎你这个徒弟。”
他转回视线,看向李同光:“她要查昭节皇后的死因,要为她复仇。可她现在是什么身份?一个被安帝钦定的‘已死’叛贼。前路凶险,她自己尚且如履薄冰,她不想把你牵扯进来,怕连累你,毁了你如今在安都来之不易的地位和安稳。”
李同光闻言,眼中瞬间爆发出激烈的情绪:“我不怕被连累!我可以帮她!我现在……”
“她知道你不怕。”凌尘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但她怕。这就是她的性子,认定要保护的人,便会用她自己的方式,哪怕那方式看起来并不明智,甚至有些……任性。”
他顿了顿,看着李同光那双与如意有几分相似的、执拗的眼睛,缓声道:“鹫儿,别同她计较。她这人,固执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在她心里,昭节皇后的分量,太重了。”
凌尘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了然与淡淡的无奈:“何况,活人……本就很难争得过死人。那份愧疚与责任,已经成了她的执念。”
李同光沉默了。他了解师父,知道先生说的是事实。想到师父独自背负着这些,却还要分心来“保护”他,心中又是酸涩又是心疼。
“那……先生,关于昭节皇后的事……”李同光试探着问道,将他这些年在安都暗中查到的一些零碎线索、以及基于对安帝和几位皇子了解所做的一些推测,低声告知了凌尘。其中一些关键之处,尤其是涉及安帝态度及可能牵扯的其他势力,与凌尘之前的某些猜测不谋而合。
凌尘静静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眼神愈发深邃。待李同光说完,他沉吟片刻,道:“你的这些信息,很重要,与我所想相差无几。此事背后水深,牵扯的恐怕不止安国内部。”
“那为何不告诉师父?我们可以一起……”李同光急切道。
“不可。”凌尘断然拒绝,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师父的性子,你我都清楚。她认准的事,若不让她亲自去查、去印证,哪怕我们将真相捧到她面前,她也未必会全信,甚至可能认为是我们为了阻止她而编造的谎言。她需要的是一个她自己探寻、自己确认的过程。否则,那个结,永远也解不开。”
李同光还想再争辩,但在凌尘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下,终究是颓然低下头。他知道,先生说的是对的。师父的固执,他深有体会。
话题稍稍转开,李同光忍不住向先生诉说起这些年的经历。如何在边境和与北磐的战场上搏命争取军功,如何在安都朝堂的漩涡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甚至……不得不刻意接近、利用初贵妃的青睐与沙西部的势力,才能在两位皇子的夹缝与安帝的猜忌中站稳脚跟,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他说得简略,但其中的凶险、屈辱与艰难,又如何能完全掩盖?
凌尘静静地听着,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淡漠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了心疼与复杂。他知道这孩子不易,却没想到,他独自一人在那虎狼环伺的安都,竟走了如此荆棘密布的一条路。
待李同光话音落下,酒馆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边境特有的风声呜咽。凌尘抬手,为他重新斟满那烈性的烧刀子,然后,将自己杯中那劣质却烈性的酒液一饮而尽。他放下酒杯,目光坚定地看向李同光,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重若千钧的承诺:
“之后会好了,鹫儿。”
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后面那句话:
“你的先生,会帮你。”
这简单的一句话,如同最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李同光心中积压多年的阴霾与孤寂。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凌尘,眼圈不受控制地泛红,喉头剧烈地滚动着,强忍着才没有让那不争气的液体滑落。先生还在,先生说要帮他!这比他得到任何权势、任何封赏,都更让他感到安心与踏实!
“先生……”他声音哽咽,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凌尘看着他,眼中那抹心疼终于化开了一丝极淡的暖意,他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窗外,边关的月色带着苍凉。简陋的酒馆内,这对分别多年的师徒,在这两国交界的土地上重逢。横亘在彼此之间的迷雾被拨开,心结虽未完全解开,但至少,他们重新找到了彼此,并且知道,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他们不再是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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