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州城那条刚刚经历厮杀的僻静街道上,血腥气尚未散去,横七竖八地躺着黑衣刺客与北磐人的尸体。月光惨淡地照着一片狼藉,幸存的李同光亲卫正在紧张地戒备和清理现场。
宁远舟毒发吐血,面如金纸,气息奄奄地倒在如意怀中。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如意的心,她看着宁远舟生命飞速流逝,而自己却束手无策,那种无力感几乎让她崩溃。她猛地抬头,视线死死锁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的凌尘身上,那是她唯一的希望。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伪装,在宁远舟性命垂危的这一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几乎是嘶哑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凌尘哭喊哀求:
凌尘!我求你了!救他!快救他!他是为了救**鹫儿**!是为了救鹫儿才变成这样的啊——!
这两个字,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又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骤然在寂静的街道上炸响!
刚刚包扎好手臂伤口,正因宁远舟为救自己而重伤感到心情复杂的李同光,猛地浑身剧震,霍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声音来源——那个抱着宁远舟、满脸泪痕、惊慌失措的湖阳郡主!那熟悉的、带着绝望与哀求的语调,那脱口而出的、只存在于他童年记忆深处、唯有师父任辛才会呼唤的乳名!
是她!
真的是师父!
师父没有死!她还活着!
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狂喜与酸楚瞬间冲上头顶,让他眼眶发热,鼻尖酸涩,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嘴唇颤抖着,那个呼唤了千万遍的称呼几乎要冲破喉咙:师……
而凌尘,在听到二字从如意口中清晰喊出的瞬间,正在观察宁远舟状况的眼神骤然一凝。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如意那彻底失去方寸的脸上,里面飞快地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复杂情绪,更有一丝几不可察的……如释重负与期待。这情急之下的彻底失态,这无法伪装的真实反应,终于撕开了那层故作陌生的薄纱。他本以为,这血与火交织的现场,这无法挽回的失言,会成为打破僵局、让这对彼此牵挂又互相折磨的师徒得以相认的契机。
凌尘没有再犹豫,快步上前,履行承诺开始救治宁远舟。他手法迅捷而精准,点穴、喂药、施针,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暂时稳住了宁远舟那濒临崩溃的生机。
在整个救治过程中,李同光的目光始终牢牢钉在如意身上,炽热、激动、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无数亟待倾诉的委屈。他站在一旁,像个等待了太久终于看到归家曙光的孩子,只等师父一个眼神,一句承认,他就会立刻冲过去。
凌尘在施针的间隙,也几次抬眼看向如意,眼神中带着无声的询问与鼓励,希望她能趁着这情绪激荡之时,顺势承认。
然而,随着宁远舟的呼吸逐渐平稳,性命暂时无虞,如意那因为极度恐慌而失控的情绪,也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理智回笼,现实那冰冷沉重的枷锁重新套了上来。
她看着凌尘收起银针,确认宁远舟暂时脱离危险后,深吸了一口气,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当她再次抬起头时,那双眼睛里虽然还残留着未散的红肿与惊悸,但所有的属于的脆弱与真实情感,都被她强行压了下去,重新覆上了一层属于湖阳郡主的、带着疏离与客套的平静。
她甚至刻意避开了李同光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充满了孺慕与期盼的视线,转而对着刚刚完成救治、正在擦拭手指的凌尘,微微欠身,语气恢复了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生疏:多谢……郡马出手相救。远舟他……现下情况如何?
她仿佛完全失忆了一般,对自己片刻前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对那个石破天惊的名字,选择了彻底的忽视与回避。
李同光眼中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地一声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刺骨的凉意。他僵在原地,看着师父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侧影,满心的激动与喜悦化为乌有,只剩下巨大的失落、不解与受伤。为什么……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师父还是不肯认他?
凌尘擦拭手指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眼,深深地看了如意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无奈与一种果然会如此的了然。他心中无声地叹息,终究……还是这样。
在后续清理现场、安排人手护送宁远舟返回驿馆,乃至之后几日的行程中,凌尘曾数次寻得与如意独处的机会,试图重提此事。
那夜在街上,你情急之下……凌尘语气平淡地开口。
当时情况危急,我一时口不择言,多谢郡马并未介怀,及时施以援手。如意立刻打断他,语气流畅自然,仿佛早已准备好了说辞,将那次失言轻描淡写地定义为口不择言,并迅速将话题引回对凌尘的感谢上,堵死了所有后续的可能。
鹫儿那孩子,自从那晚之后,情绪一直不太对,他其实很……
长庆侯身份尊贵,他的情绪如何,并非我等使臣该妄加揣测的。如意再次打断,脸上甚至带着官方式的微笑,眼下当务之急,是确保殿下安全,顺利抵达安都,完成圣命。
她的态度明确而坚定: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也知道我露了馅,但我就是不认!你说的都对,但我就是不改!
凌尘看着她那副固执己见、油盐不进的模样,深知她一旦钻了牛角尖,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明白再多的劝说与提醒,在如意的保护性固执面前,都是徒劳,甚至可能引起她的反感,将事情弄得更糟。他只能将后续的话语咽回腹中,沉默地接受了她这鸵鸟般的选择。
李同光那边亦是如此。他几次借着商讨护卫事宜或打听宁远舟伤势的名义接近如意,眼神中总是带着难以掩饰的渴望与试探,言语间充满了暗示。
但如意回应他的,永远只有属于湖阳郡主的、合乎礼节的、带着明确距离感的应对。她完美地扮演着一个与他仅有公务往来的异国郡主,将他所有试图靠近的举动,都不动声色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推开。
一次,在李同光汇报完前方路况后,他忍了又忍,还是趁着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的冲动唤道:师父,您其实……
长庆侯,如意立刻出声,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远,您公务繁忙,这些小事让下面的人通报即可。若无他事,本郡主还要去探望宁大人,失陪。
李同光看着如意决然转身离开的背影,心中那点残存的希望火苗彻底熄灭。他站在原地,月光照在他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落寞与受伤。他终于对师父那近乎偏执的有了切肤的体会,那是一种宁可自己承受一切,也要将所爱之人死死拦在所谓之外的、让人心疼又无奈的爱护。
凌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走到独自立于月下、身影萧索的李同光身边,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
先生,李同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师父她……为何就是不肯……
罢了,凌尘望着远处沉沉的夜色,语气带着看透的淡然与深深的无奈,她的性子,你我都清楚。她既认定了这条路,觉得这样是对你好,那便……随她去吧。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笃定:总有一天,等她觉得足够安全了,或者等她发现,她所以为的其实并无必要时,自然会回头。在此之前,我们……唯有等待。
李同光沉默了很久,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最终,他沉重地点了点头。除了遵从先生的劝慰,耐心等待,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相信师父不会真的不要他,只是……这种方式,实在太煎熬。
于是,在这起充满血腥与混乱的刺杀事件之后,一种微妙而无奈的平衡形成了。凌尘与李同光,这两个世界上最渴望鹫儿能与如意相认的人,在几次尝试碰壁后,选择了尊重她那份令人心疼又无奈的。他们将所有的疑问、期盼与酸楚默默压下,不再试图去戳破那层窗户纸,只是静静地守护在侧,等待着如意自己放下心结、愿意直面他们的那一天。而如意,则继续背负着沉重的秘密与枷锁,在湖阳郡主的面具下,独自前行,将那声情急之下的,和那份深沉的师徒之情,牢牢锁在了心底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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