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的歌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留下的只有更深的黑暗与死寂。
那枚撕裂夜空的炮弹,不仅炸碎了短暂的欢愉与幻觉,更像是一记冷酷的耳光,将所有人彻底扇回了现实——一个连做梦都显得奢侈而危险的现实。
后半夜,德军进行了整夜的间歇性骚扰。 没有大规模进攻的征兆,但这零星的、精准而恶毒的点射和炮击,反而更加折磨神经。
时而是一发毫无预兆的迫击炮弹,带着独有的、令人牙酸的“嗵”声发射,然后在你无法预判的头顶某处炸开,溅起冰冷的泥浆和死亡破片。
时而是狙击手冷枪,子弹“嗖”地划过,打在沙袋或冻土上,发出“噗”的闷响,提醒着所有人,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光学镜片,搜寻着任何暴露的生机。
睡眠成了奢望。士兵们只能蜷缩在战壕最潮湿、最冰冷的底部,背靠着冻结的泥壁,在枪炮声的间歇中打几分钟盹,然后又被新的爆炸或枪声惊醒,心脏狂跳,周而复始。
身体的热量被大地无情地汲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关节像是生了锈,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僵硬和酸痛。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也最为寒冷。空气中的湿气几乎要凝结成冰晶,附着在每个人的眉毛、胡须和军大衣的绒面上,形成一层白霜。
战壕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硝烟、湿泥、汗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昨晚歌声带来的那丝虚幻的“甜香”,早已被这现实的气味冲刷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卡娜的状态很不好。 昨晚炮弹爆炸时,她正沉浸在歌声的余韵和幻觉的甜味中,那声巨响和随之而来的冲击,对她尚未从白日家书温暖中完全抽离的精神造成了剧烈的冲击。
极度的恐惧之后,是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后半夜的寒冷和持续的精神紧张,终于压垮了这个年轻女孩本就濒临极限的身体。
艾琳最先察觉到她的异常。在天光微亮,能勉强看清彼此面容时,她发现靠在自己身侧的卡娜呼吸急促,脸颊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她伸手探了探卡娜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发烧了。 在这缺医少药、寒冷潮湿的前线,发烧可能意味着很多,也可能什么都不意味。
可能是简单的风寒,也可能是战壕热、流感,甚至是更糟糕的感染的前兆。但无论如何,这都让卡娜本就脆弱的生存状况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艾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既定的事实。她沉默地解开自己的水壶,里面的水也已经冰冷刺骨。她从包里拿出一条毛巾,用冰冷的水浸透,然后拧得半干,折叠好,敷在卡娜滚烫的额头上。
她的动作很熟练,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没有多余的情绪,也没有温柔的抚慰。就像修理一件出了故障的工具,或者给步枪上油——必要,且必须完成。
卡娜在昏沉中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滚烫的皮肤接触到冰冷的湿布,带来一阵战栗。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涣散而脆弱,看到是艾琳,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更深地蜷缩起来。
艾琳维持着为她敷额的动作,背靠着冰冷的战壕壁,灰色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前方逐渐被天光勾勒出的、一片狼藉的无人区轮廓。
勒布朗就蹲在她们旁边不远的地方,正愤懑地、几乎是带着破坏欲地擦拭着他的勒贝尔步枪。
枪械的金属部件在他粗鲁的动作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低声咒骂着,声音沙哑而含混,像是在咀嚼着某种苦涩的东西。
“……狗娘养的……连他妈的一首歌……就一首歌……”他用力捅着通条,仿佛那通条捅的是某个看不见的敌人的眼睛,“……做梦……连做个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操他妈的战争……操他妈的所有……”
他的咒骂并非针对具体的某个人,而是弥漫在空气中、无处不在的、名为“战争”的庞大存在。
昨晚那短暂的歌声,像是一口偷来的美酒,让他短暂地沉醉,但随之而来的宿醉,这冰冷的现实和更深的虚无感让他加倍地痛苦和愤怒。
那种集体性的情感宣泄过后,不是释然,而是被掏空般的疲惫,以及意识到自身渺小与无助后的狂躁。
其他士兵也大多如此。脸上昨晚曾短暂出现过的、类似“人”的表情已经彻底消失,重新被麻木、疲惫和一种听天由命的空洞所取代。
平安夜成了一个巨大而尖锐的讽刺,其短暂的回声在他们心中没有留下任何暖意,反而化作了更刺骨的寒冷,提醒他们,在这个世界里,任何属于“人”的情感与渴望,都是不被允许的,都会招致立刻的、无情的打击。
天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将一个灰白、死寂的世界展现在众人面前。
无人区依旧是被弹坑、泥浆和锈蚀铁丝网统治的领域,偶尔能看到一两只乌鸦落在某个可疑的黑色物体上,发出粗哑的叫声。
远处的德军阵地静悄悄的,仿佛昨晚的骚扰炮击只是众人的集体幻觉,但那无处不在的、被死亡凝视的感觉,却愈发清晰。
布洛中尉沿着交通壕走了过来,他的脸色比天色还要灰败,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揍了两拳。
他简单地巡视了一下阵地,询问了哨位情况,对于卡娜发烧的事,他也只是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能说什么呢?这里没有医生,没有药品,只有等待。要么自己扛过去,要么……恶化。这就是前线的逻辑。
他最终停在了艾琳和勒布朗旁边,目光扫过发烧的卡娜,又落到艾琳那毫无波澜的脸上。 “情况怎么样?”他的声音干涩。
“德军夜间骚扰,无人员新增伤亡。勒菲弗尔发烧了。”艾琳回答得言简意赅,没有任何修饰。
布洛中尉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消化这个并不意外的“意外”。他看向勒布朗:“弹药清点了吗?” 勒布朗没好气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布洛中尉也没在意他的态度,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保持警戒。上面传来消息,对面可能会有新的动作。” 他没有多说。
中尉离开后,战壕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卡娜偶尔因高烧而发出的、模糊不清的呓语,以及风吹过铁丝网发出的、如同呜咽的声响。
艾琳换了几次卡娜额头上的湿布,水壶里的冷水很快用完了。她拿起自己和卡娜的水壶,对勒布朗示意了一下:“我去取水。” 勒布朗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取水点是后方相对安全的一个渗水坑,但每次往返都依然伴随着风险。
艾琳弓着身,沿着泥泞不堪的战壕向后移动。她的动作敏捷而无声,像一只习惯了阴影的猫。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硝烟和腐烂的味道。
她的大脑放空,不去想卡娜的病情,不去想索菲,更不去想昨晚那该死的歌声和幻觉。她只是移动,观察,躲避可能的危险。生存被简化成了最基本的动作和反应。
取水的过程很顺利。渗水坑里的水浑浊不堪,需要静置很久才能饮用,但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用最快的速度灌满两个水壶,然后开始返回。
就在她接近三连防守的这段战壕时,一声极其短暂、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异响,让她瞬间停住了脚步,身体紧贴在冰冷的泥壁上。
那不是炮弹的呼啸,也不是机枪的嘶吼。更像是什么东西……划破空气的细微尖鸣? 紧接着,是从他们防段方向传来的、一声压抑的、短促的惊呼,随即又被强行扼住。
艾琳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上了她的脊椎。她不再谨慎地慢行,而是几乎贴着地面,用最快的速度冲回了自己的位置。
眼前的景象让她的瞳孔微微收缩。 勒布朗和其他几个士兵都半蹲着,围在射击位前,神色紧张地盯着前方。
卡娜依旧蜷缩在原地,但似乎也被刚才的动静惊动,半睁着迷蒙的眼睛。 而在战壕前沿的沙袋上,一样东西突兀地钉在那里。
那不是弹片,也不是碎石。 那是一支箭。 一支做工粗糙、箭杆笔直的木箭,箭羽用的是某种深色的鸟类羽毛。箭簇并非金属,而是被仔细削尖并用火烤硬的木质,但尖端此刻却深深地嵌入了沙袋之中,显示出投掷者惊人的臂力或者使用了某种工具。
箭杆上,似乎绑着什么东西。
“怎么回事?”艾琳的声音低沉而冷峻,她将水壶放下,目光锐利地扫过勒布朗和其他人。
“不知道!就刚才,‘嗖’一下就飞过来了!没听到枪声!”一个年轻的士兵语气带着惊魂未定,指着那支箭,“就从那边……无人区方向……”
无人区?用箭? 这太反常了。超出了他们对战争的所有认知。
勒布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疑惑:“妈的……搞什么鬼?中世纪穿越了吗?”他试探性地微微探头,想观察箭射来的方向,但立刻被对面阵地一声清脆的枪响逼得缩了回来,子弹打在胸墙上,溅起一串冻土。
“别动!”艾琳低喝道。她的目光死死盯在那支箭上,尤其是箭杆上绑着的那一小卷东西。 那似乎……是一张纸?或者一块粗布?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看着那支箭,仿佛那是什么潘多拉魔盒,不敢轻易触碰。
它代表着未知,而未知,在前线往往意味着极度的危险。是德国人搞出来的心理战把戏?
沉默持续了将近一分钟。卡娜虚弱的呼吸声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最终,艾琳动了。她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在计算风险和收益。
她匍匐前进,动作像尺子量过一样精准,利用战壕底部的高低起伏和沙袋的掩护,迅速接近了那支箭。
“洛朗中士!”勒布朗忍不住低呼了一声,握紧了手中的步枪。 艾琳没有理会。她移动到箭矢下方,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箭杆和绑缚物,没有发现引线或者可疑的液体。
然后,她猛地伸手,一把将箭矢从沙袋中拔了出来,随即迅速翻滚,躲到了另一个射击位的掩护之后。
预想中的爆炸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有那支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粗糙木箭,被她紧紧抓在手中。
她靠在沙袋后,解下了箭杆上绑着的那卷东西。确实是一块粗糙的、未经鞣制的皮革,用一根细细的皮绳捆着。
勒布朗和其他人也小心翼翼地围了过来,紧张地看着她手中的皮革卷。 “上面……写的什么?”有人小声问。
艾琳没有回答,她的手指灵巧地解开了皮绳,将皮革卷展开。
皮革的内侧,用某种暗红色的、疑似干涸血液的颜料,画着一个极其简陋、却带着一种原始狰狞感的图案——那像是一个扭曲的、抽象的狼头,獠牙外露,线条粗犷而充满力量感。
除了这个图案,再无他物。 没有文字,没有符号,没有任何可以解读的信息。 只有这个用“血”画出的、沉默的狼头,散发着野蛮、古老而危险的气息。
所有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意思?警告?宣战?还是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仪式?
没有人能给出答案。这支箭和这个狼头图案,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新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冰冷的、令人不安的迷雾。
艾琳盯着那个狼头图案,灰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但那光芒太短暂,瞬间便被更深的沉寂淹没。
她将皮革卷重新卷好,连同那支木箭,一起递给了勒布朗。 “收起来。报告给中尉。”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刚经历的,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冷枪袭击。 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氛围已经变了。
平安夜歌声带来的讽刺性寒冷尚未散去,这来自未知领域的、带着原始血腥味的“问候”,又为这片战场蒙上了一层更加诡异和不祥的色彩。
卡娜在不远处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小脸因为高烧和呼吸困难而憋得通红。
艾琳走了过去,重新用冰冷的湿布敷上她的额头,动作依旧机械而准确。
现实,从未离开。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啃噬着所剩无几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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