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坊的门刚合上不到两个时辰,陆昭还在校场看陌刀营收队,就听见亲兵急步跑来。
“炸了!三把刀胚在淬火池里炸了!”
陆昭脚下一顿,转身就走。赵云在后头喊了声“我带人守着”,他头也没回,只摆了摆手。
锻坊里烟气比刚才浓,炉火压低了,几个匠人围着淬火池站着,脸色发白。孙铁掌光着膀子,手里还攥着铁钳,钳尖微微发颤。地上躺着三截断胚,裂口焦黑,像是被雷劈过。
“怎么回事?”陆昭蹲下,手指蹭了蹭裂面,粉末沾在指尖,有点滑。
孙铁掌喘了口气:“按老法子来的,火候、水温、下池时间,一模一样。可这三把,刚沾水就炸了。”
“哪一批的料?”
“新到的那批镍铁,甄家商队送来的,昨儿傍晚入库。”
陆昭站起身,扫了一圈:“把所有这批矿石都封了,一粒不许动。再把前三天用的旧料拿来,比一比。”
不一会儿,两筐矿石摆在台子上。旧料泛青灰,拿磁石一试,吸得稳;新料颜色偏暗,像蒙了层灰,磁石晃了两下,才勉强粘住。
“不是北境的矿。”陆昭敲了敲新料,“北境的镍铁带银光,这玩意儿……像是从废甲里扒拉出来的。”
孙铁掌脸色一沉:“他们拿废料充数?”
“不一定是甄家动的手。”陆昭摇头,“账册上流程齐全,签字画押都有。押运的是临时雇的杂役,人已经不见了。”
旁边一个老匠人嘀咕:“要我说,胡法就是邪门,正经铁打出来都好好的,掺这劳什子镍铁,早晚出事。”
话音刚落,孙铁掌抄起铁锤就砸在台子上:“闭嘴!前天谁说‘断脊’是好刀的?现在倒怪起法子来了?”
老匠人缩了缩脖子,不吭声了。
陆昭没理会,只盯着那三截断胚看。他让人取来细砂布,一块块打磨裂面。砂粒摩擦的声音沙沙响,像磨牙。
“你真觉得能看出来?”孙铁掌凑过来。
“我以前挖过墓。”陆昭手不停,“死人埋久了,骨头裂了,看着都一样。可拿放大镜一照,纹路不一样,就能看出是病死还是被打死的。”
孙铁掌一愣:“你还懂这个?”
“不懂。”陆昭笑了笑,“但我信一点——出事的东西,总得留点痕迹。”
砂布磨到第三块断胚时,他忽然停了。
裂面深处,有一圈极细的纹路,呈螺旋状,颜色比铁深,像是金,又不像金。
“这什么?”孙铁掌眯眼。
“不像锻层。”陆昭用指甲轻轻刮了下,“太薄,像是后来渗进去的。”
他让人取来一盏油灯,斜着照。那纹路在光下一闪,像是活的。
正琢磨着,郭嘉晃了进来,手里还拎着酒壶,但没喝。他往台子上一靠,看了眼地上的断胚,又看了眼陆昭手里的砂布。
“哟,又出幺蛾子了?”
“三把刀炸了。”陆昭把断胚递过去,“你看这纹路。”
郭嘉接过,凑近灯下,眯眼看了半晌,忽然把酒壶打开,倒了一滴酒在断面上。
酒液顺着裂纹渗进去,那圈暗金纹路竟微微发亮,像被点燃了根线。
郭嘉瞳孔一缩。
“这……不是铁。”
“我知道不是铁。”
“也不是镍。”
“那是什么?”
郭嘉没答,反而抬头看了陆昭一眼:“你这矿,真是从北境来的?”
“甄家商队送的,说是从鲜卑边境收的。”
郭嘉冷笑一声:“那他们可捡着宝了。这纹路……我只在一本破书上见过,叫‘龙脊锻法’。”
“龙脊?”
“传说鲜卑王族有种秘法,能在刀芯埋一层‘活金’,刀越用越韧,断了也能接上。但代价是——用这法子的人,得拿血喂刀。”
陆昭皱眉:“血喂刀?”
“不是真喝血。”郭嘉摆手,“是说锻刀时,得用活人骨灰混进火里,据说能让金纹认主。”
孙铁掌听得直摇头:“荒唐!哪有这种事!”
“荒唐的事多了。”郭嘉把酒壶放下,“可这纹路是真的。你要是不信,明天杀头猪,拿血泼一泼,看它亮不亮。”
陆昭没理他玩笑,只问:“这‘活金’,能复制吗?”
郭嘉摇头:“书上说,材料得是‘北山陨铁’,百年才出一斤。而且得用鲜卑王族的祭火,普通人点的炉子,烧出来就是废铁。”
“可它现在就在我们手里。”陆昭指着断胚,“而且被人掺进了普通镍铁里,当成矿石卖。”
郭嘉沉默了。
屋里一时没人说话。
孙铁掌突然开口:“所以……有人拿鲜卑的秘方,混在我们的料里?”
“不是混。”陆昭摇头,“是替。他们知道我们要用镍铁,就拿这种掺了‘活金’的废料顶替。炸刀是意外,但留下这纹路……说不定是故意的。”
“谁会干这种事?”孙铁掌声音发紧,“想害我们军械出问题?还是……想让我们用上这邪法?”
“两种可能都有。”陆昭站起身,“但不管是谁,他得知道我们用镍铁,得能插手商路,还得懂一点锻术门道。”
“甄家……”
“甄家没动机。”陆昭打断,“他们要是想毁我,当初就不会把玉玺拿出来。而且甄宓知道这锻法有多重要。”
“那是谁?”
“现在还不知道。”陆昭把断胚包好,“但这条线,得顺着挖下去。从押运的杂役开始,查他雇前在哪干活,见过什么人。”
郭嘉忽然笑了:“你这回,怕是挖出个大坑了。”
“坑不怕。”陆昭把包裹揣进怀里,“就怕没人跳进来。”
孙铁掌站在炉边,盯着那三截断胚看了许久,忽然道:“这纹路……要是真能增强刀性呢?”
陆昭回头。
“我是说。”孙铁掌声音低了些,“要是我们能搞明白这‘活金’怎么用,是不是……能造出更好的刀?”
“你想拿血喂刀?”郭嘉笑出声。
“我不是那个意思!”孙铁掌瞪他,“我是说,这法子邪是邪,可要是能去邪留正呢?光用材料,不用那套邪门仪式?”
陆昭没答,只问:“第一批用的矿石,还有剩的吗?”
“还有半筐。”
“拿去单独存。再通知下去,从今天起,所有矿石入库前,先做磁试、色辨、水沉三道验。不合格的,一律退回。”
孙铁掌点头:“我亲自盯。”
陆昭转身要走,郭嘉却没动。
“你真打算研究这‘龙脊’?”
“不研究,怎么知道它能害人还是救人?”
“可你得想清楚。”郭嘉声音低了,“有些东西,打开了,就关不上了。”
陆昭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但刀已经出了,总不能因为怕它太利,就把它砸了。”
郭嘉没再说话,只把酒壶递过去。
陆昭没接,笑了笑:“留着吧,等我真需要借酒消愁的时候再喝。”
他走出锻坊,外头天色阴了下来,风卷着炉灰打转。
亲兵迎上来:“要不要加派人手查押运的事?”
“加。”陆昭点头,“再派两个人,去甄家商队最近的三个中转站,查他们这批矿的来源记录。别惊动主事的,悄悄查。”
“是。”
他站在坊外,摸了摸怀里的断胚包裹。
那圈暗金纹路还在他脑子里转。
不是铁,不是镍,却能渗进铁里,遇酒发光。
像某种信号。
也像某种邀请。
他正要抬脚,远处一匹快马冲进城门,马背上的传令兵高举火漆封的竹筒。
陆昭看了一眼,没停步。
他知道,有些事,才刚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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