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还在烧,盐粒炸得噼啪作响,陆昭把最后一袋盐砸进去时,甄宓正从马车上下来。她没说话,只把那檀木盒递了过来。
他接过盒子,转身就走,脚步沉稳,像是早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赵云紧跟在后,手一直按在刀柄上,眼睛扫过四周人群,直到他们进了府衙书房,门关上,才稍稍松了口气。
“把账册摊开。”陆昭坐到案前,声音不高,“从头看。”
赵云依言将文书铺满整张长桌,一页页翻过。墨迹有些被雨水泡过,边缘发皱,但字迹尚清。每一条记录都列得极细:某月某日,南皮码头出私盐若干担;某人收银多少两;哪位巡检拿了钱,哪处关卡放了行。
“这数字不对。”陆昭忽然抬手止住翻页,指尖点在一处,“去年漳水大旱,盐井减产三成,可这里写的出货量反而多了五成。”
赵云凑近看了一眼:“有人虚报产量,吃空额。”
“不止。”陆昭抽出一支朱笔,在几处名字下画了圈,“你看这几个税吏,三年前还是小吏,如今却买田置宅,连祖坟都重修了。钱从哪来?”
他一边说,一边拿另一本册子对照——那是影堂暗中抄录的各地盐井实产记录和漕运流水。两相对照,漏洞立刻浮现。
“七条线。”他用朱笔在纸上连出七道红线,“十年间,袁家靠这些暗道吞了冀州三分之一的盐利。官面上收一文,底下他们倒赚三文。”
赵云看着那一片红痕,眉头越拧越紧:“这么多人牵连,一旦掀出来,怕是要动半州官场。”
“那就动。”陆昭冷笑,“他们敢贪,我就敢查。谁挡路,谁就得滚。”
他说完,继续往后翻。纸页渐薄,眼看就要到底,忽然发现最后一页背面粘着什么东西。
他轻轻揭起一角,一块泛黄的玉片掉了出来,落在案上发出轻响。
“这是?”赵云低头看。
“羊脂玉。”陆昭捡起来,对着烛光细瞧,“不像是寻常饰物,太薄了。”
他想了想,把玉片凑近灯焰,缓缓烘烤。起初无变化,但他没有停下,而是慢慢转动角度。
片刻后,玉面微润,一行小篆悄然浮现——“受命于天”。
赵云瞳孔一缩:“这话……不该乱刻。”
陆昭没答话,只是起身快步走到内柜,拉开暗格,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后,是另半块玉片。
他将两片拼在一起,严丝合缝。完整的句子显现出来:**“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空气仿佛凝了一瞬。
赵云呼吸略重:“传国玉玺的残片?”
“还不确定。”陆昭手指摩挲着接缝处,“但这手法,是密信常用的‘热显纹’。只有特定角度加热才能看见字,说明送它的人不想让外人发现。”
他顿了顿:“而且,是谁把它藏在账册里的?甄家的人?还是……袁府内部想反水的?”
赵云刚要开口,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叮”响。
一支短箭穿透窗纸,钉入案几,尾羽颤动不止。
两人同时转头。
箭身上缠着一块焦黑布条,布条下挂着半截断指,指甲乌紫,指节处有细小刻痕,隐约可见“常侍”二字。
赵云拔刀而出,一脚踹开房门冲了出去。屋外寂静无声,檐角空荡,连个脚印都没有。
陆昭拿起那截断指,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
“没腐臭味。”他淡淡道,“死了不超过两个时辰。”
他把断指放在案上,与玉片并列。“一边送来玉玺线索,一边派人射箭警告。同一个势力?还是两边都在出手?”
赵云回来时脸色铁青:“追丢了。对方轻功很好,落地无声,像是专门练过的夜行路数。”
“嗯。”陆昭点头,“不是普通刺客。这是传话。”
“传什么?”
“两个意思。”他拿起玉片,“一是告诉我,这东西是真的,别当成废石扔了;二是提醒我——张让虽死,他的旧部还在,盯我很久了。”
赵云皱眉:“他们为什么要帮我们?”
“或许不是帮。”陆昭把玉片收回锦囊,塞进怀里,“更像是在挑事。让他们斗,我们看。”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外面夜色深沉,远处城楼灯火稀疏,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湿气。
“甄夫人送来这账册,绝不是偶然。”他说,“她知道我会查,也知道这一查就会牵出更多东西。但她没直接说破,而是留了个暗扣——这块玉。”
赵云站在他身后:“要不要现在就把郭嘉叫回来?他见多识广,也许认得这种密信手法。”
“已经派人去了。”陆昭摇头,“但不能走官道。袁绍的眼线遍布驿站,万一中途被人截了消息,反倒打草惊蛇。”
他回身拿起账册原件,吹灭一盏灯,屋里顿时暗了几分。
“这东西太烫手。”他说,“留在府衙不安全。你护送甄夫人回去时,顺便把账册交给她。让她带回甄府地窖,用火漆封三层,钥匙自己留着。”
赵云应了一声:“那您呢?”
“我留下。”陆昭拍了拍腰间的令符,“真有人想动手,就让他们来。我在明处,反而好办事。”
赵云还想劝,却被他抬手拦住。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陆昭笑了笑,“你觉得我不该冒险?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是今晚,有人送来玉片,又有人射箭示警?”
“因为时机到了。”他指了指案上的断指,“他们等的就是这一刻。账册一出,袁氏根基动摇,这时候抛出玉玺线索,就是想让我和袁绍彻底撕破脸。”
他顿了顿,语气忽轻:“然后呢?鹬蚌相争?”
赵云低声道:“您不想当渔翁?”
“我想当。”陆昭眯起眼,“但我得先搞清楚,谁才是真正的鱼。”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
一名亲卫推门而入,单膝跪地:“将军,甄夫人还没走远,西街口发现两具尸体,都是咱们的人,喉咙被割,怀里的传令符不见了。”
陆昭眼神一冷:“传令符丢了?”
“属下该死!”
“不怪你。”他摆手,“对方早算准我们会派人出城。这是冲着郭嘉去的——他们不想让他回来。”
他转向赵云:“你现在就出发,带十名白马义从,走北岭小道。绕开所有驿站,务必把人接到。”
赵云领命,转身欲走。
“等等。”陆昭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玉片,递给他,“贴身带着。如果路上遇到自称张让旧部的人,把这个给他们看。活着的指路,死了的——至少能换一句真话。”
赵云接过,郑重收入内襟。
门开又合,屋内只剩陆昭一人。
他重新点亮灯,坐在案前,盯着那支钉在桌上的短箭。
风吹动窗纸,烛火晃了一下。
他伸手扶了扶灯座,指尖无意碰到了箭尾布条。
布条焦黑卷曲,像是被火烧过。他捻了一角,轻轻一搓,灰烬簌簌落下。
忽然,他停住动作。
在布条残边的折缝里,有一点极淡的红痕,像墨,又不像。
他凑近去看。
那不是墨。
是干涸的血迹,极细的一道,勾成半个符号,形如“巳”。
他盯着那痕迹,许久不动。
屋外更鼓敲过三声。
他终于起身,将短箭连同断指一起装进一只陶罐,盖上盖子,放进书架底层的暗格。
然后他取来一张新纸,提笔写下几个名字:
南皮税监周通、漳水巡检李承业、转运司主簿王延……
一共三十七人。
名单写完,他吹干墨迹,折好塞进袖中。
窗外,一片云移开,月光照进来,落在空着的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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