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王庙的沉郁被猛地撕开一道口子。
踏入殿宇的刹那,暑气便被飞檐切割成齑粉,却切不断弥漫其间的厚重。那是浸透了八a百年光阴的沉郁,像被浓墨反复浸染的棉絮,密不透风地裹着每一寸空气。抬头望,青灰色瓦当爬满苍苔,檐角走兽在阴沉天光下泛着冷铁般的色泽,仿佛随时会从云端坠落,将这方天地压得更沉。
大殿前的青铜香炉足有半人高,炉沿被无数代人的手掌摩挲得发亮,底层香灰积成暗褐色的山。新添的香骨斜插其中,像一支支欲言又止的笔,笔尖凝着未干的灰白。几缕青烟不紧不慢地腾起,在梁枋间拧出细碎漩涡,偏在岳飞塑像前凝住 —— 那团灰云浓得能拧出泪来,久久不肯散去,似无数未平的冤屈在盘旋。
岳飞彩塑金盔银甲,眉峰拧成刀劈般的沟壑,怒目圆睁处似有火光跳动。塑像前的供桌积着薄薄一层尘,阳光从窗棂缝隙斜切而入,在尘埃中划出金色轨迹,却照不透那股从塑像眉宇间溢出的悲怆。供桌边缘的木纹里,似还嵌着八百年前的烛泪,凝成琥珀般的硬块,指尖碰上去,能摸到冰凉的滞涩。
秦桧夫妇的铁跪像立在殿门侧,膝盖处被游人摸得发亮,青黑色表面泛着蚀骨的寒。那不是金属的冷,是浸透了谄媚与阴狠的凉,顺着靴底爬上来,钻进骨头缝里。铁像关节处积着灰,却被无数次唾弃冲刷出沟壑,那些沟壑里藏着铁锈般的腥气,与香炉里檀木的暖香混在一起,成了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气息 —— 像历史的伤口,既结痂又在隐隐渗血。
周遭的声响总显得遥远。导游的喇叭声、孩子的哭闹声、相机的快门声,都像隔着厚厚的棉絮,漫漶成模糊的背景音。只有风穿过殿角铜铃的声响格外清晰,“叮 —— 咚 ——”,每一声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像谁在空旷的甬道里叹息。偶尔有香烛燃尽的 “噼啪” 声,在大殿里荡开涟漪,惊起梁上积尘簌簌落下,落在岳飞塑像的铠甲上,似为金盔又添了层时光的锈。
地砖是青灰色的,缝隙里嵌着香灰与枯叶,踩上去发出 “沙沙” 轻响,像踩着八百年前未冷的战鼓。靠近壁画的角落,墙皮已然斑驳,“孝娥寻证” 的壁画褪了大半颜色,绿的石青掉成灰,红的朱砂晕成褐,可画中孝娥的眼睛却像被时光擦亮 —— 那双眼眸里的执拗,与香炉里不肯散去的青烟、铁跪像上蚀骨的寒、岳飞塑像眉宇间的怒,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每个踏入此地的人都罩在其中,让人喘不过气。
连空气里都飘着化不开的滞重。檀木与蜂蜡熬煮过的温厚,混着游人衣襟上蒸腾的汗咸,更藏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 那是从风波亭的寒刃上飘来的腥,从岳家军将士未冷的血里渗出来的涩,在庙宇飞檐下盘旋了八百年,从未散去。
香炉里腾起的青烟骤然收束,在梁枋间拧成匹匹战马虚影 —— 枣红色鬃毛燃着青蓝色的火,四蹄踏过香灰时溅起火星,马首高昂处,竟隐约显出岳家军铠甲的寒芒。那是八百年未散的战魂,借香炉暖烟凝聚成形,鬃毛扫过岳飞塑像靴底时,彩塑金盔上的红缨突然无风自动。
就在此时,梁山伯的太阳穴被猛地扎了一下。
不是实体的痛,是某种金属丝钻进颅腔的麻痒,顺着神经爬向眉心。他猛地按住额角,指腹摸到一片滚烫 —— 是马文才那封烫金婚宴请柬,正隔着衬衫灼他的皮肉。请柬边缘的缠枝纹不知何时活了,金箔剪成的蝴蝶翅尖渗出细密银线,像时空钱庄的数据流,顺着他的掌纹往血管里钻。
【资产重组协议启动】
冰冷的机械音在脑海炸响,像时空钱庄的算盘珠子砸在青铜账簿上。
【祝英台(编号 734 - 火)情绪波动超标】
梁山伯的瞳孔骤然收缩。请柬上的金箔开始溶解,化作半透明的液珠渗进皮肤,液珠里浮着无数细小齿轮,正啃噬他脑内的记忆碎片 —— 夏朝香樟林的木纹在齿轮下褪色,唐朝苏小小墓的血砖被碾成粉末。
【执行镇压方案:记忆覆盖(金)?情感冻结(水)】
幻象如潮水般涌来。
他看见漕帮的黑船撞进长桥水域,桐油浸透的船板碾碎了陶师儿的草鞋,那双绣着水纹的布鞋在浊浪里翻滚,鞋底的 “水” 字被船底的铜钉划破。更骇人的是声音 —— 清朝的水波本该载着王宣教的呼救,此刻却被强行灌进另一段记忆:马文才的祖父站在秦桧府邸的丹墀上,将岳家军的战旗扔进火盆,火焰里飘出的不是焦糊味,是 “三千两赤金” 的金属腥气。
“他在用金克木!” 梁山伯踉跄着撞向香炉,掌心死死按住炉沿的刻纹。那是孝娥当年用银簪凿出的 “真” 字,此刻突然发烫,像有团火从炉底往上冲。
炉内的孝娥金板应声亮起。
暗金色的光从香灰里钻出来,在他眼前织成张密网。幻象里的黑船撞上光网的刹那,船身冒出白烟,桐油味混着焦糊味炸开 —— 是金板的 “真” 在灼烧被篡改的记忆,那些被强行覆盖的水纹、被碾碎的草鞋,竟在金光里重新拼凑成形,陶师儿投湖前刻在桥栏的 “水” 字,与金板上的纹路重合时,发出玉石相击的脆响。
“咳 ——” 祝英台的闷咳声刺破混乱。
梁山伯回头,看见她正用指甲掐着腕间的契约符文。那道暗金色的纹路裂开蛛网般的细纹,每道裂纹里都渗出淡红的血珠,像被金性力量勒出的伤口。更惊人的是裂纹深处 —— 雷峰塔的虚影正在晃动,塔砖上法海刻下的 “金” 字符咒,被某种力量啃出了缺口。
“金锁怕火炼...” 祝英台的声音带着灼烧般的沙哑,指尖的血珠滴在符文上,竟燃起细小的火苗,“用孝娥的‘真’烧穿它!”
她抬手时,符文的裂纹突然炸开。不是破碎,是舒展 —— 那些蛛网般的纹路化作燃烧的藤蔓,顺着她的小臂往上爬,藤蔓顶端结着小小的金箔蝴蝶,正是马文才请柬上的纹样,此刻却在火里挣扎着变形,翅尖的金粉簌簌落下,变成点点火星。
梁山伯猛地掀开香炉盖。
孝娥金板的光芒骤然暴涨,像块烧红的烙铁悬在半空。他看清了金板背面的刻痕:不是字,是无数细小的火焰图腾,每个图腾里都嵌着半片指甲 —— 那是孝娥在岭南瘴气里磨秃十指后,最后嵌进金板的血肉,此刻正随着金板的震颤,发出蜂鸣般的共振。
“嗡 ——”
金板与祝英台的符文同时发出低鸣。
战马虚影的鬃毛突然炸开,青蓝色的火与符文的火焰缠在一起,化作道火鞭抽向虚空。幻象里的黑船瞬间解体,王宣教的呼救声终于冲破覆盖,与陶师儿的呜咽合在一起,顺着火鞭的轨迹往上冲,竟撞得岳王庙的飞檐落下几片青瓦。
马文才的婚宴请柬在梁山伯口袋里发出最后的哀鸣。
金箔蝴蝶彻底烧融,数据流的银线被火焰烧成灰烬。但在消失前的刹那,梁山伯看清了最后一行暗码:【业火交易所介入,二级清算启动】。
香炉里的青烟重新聚拢,这次不再是战马,而是无数只火蝶,绕着金板盘旋。祝英台腕间的符文裂纹开始愈合,愈合处浮出淡淡的蝴蝶纹,与火蝶的形态分毫不差。
“他们急了。” 祝英台摸着符文上的新纹,指尖的温度烫得像刚从炉里抽出来,“用金压不住,就想用火来烧。”
梁山伯望着金板上跳动的火光,突然想起孝娥刻在背面的那句话 ——“真金不怕火炼,真火能熔假金”。原来所谓金克木、水克火,从来都不是定数。当 “真” 的火遇上 “假” 的金,烧穿的何止是记忆里的幻象。
殿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只有香炉里的火蝶还在飞,翅尖扫过秦桧跪像时,铁像表面又多了几个焦黑的小点,像在为八百年前的账,打下新的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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