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桥的石栏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那道新刻的“水”字笔画间，正无声地流淌着幽蓝的微芒，像被注入了星河。空气里弥漫着西湖特有的湿润水汽，混合着岸边新开的亚仙草若有若无的清苦气息——这曾被神族视为“无效疗愈”的植物，如今在桥畔砖缝里倔强地生长着。
倪旭甬站在熵昇教那艘不起眼的采样船船头，船尾的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正在采集湖面下流淌的情魂水波样本。夕阳熔金，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甲板上。他腕间那道源自岳飞“战魂之火”的暗红纹路，毫无预兆地灼烫起来，针扎似的痛感直抵骨髓。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冰凉的船舷，目光投向长桥。
桥上，人影浮动。不是游客，而是水汽凝结的轮廓，半透明，带着旧时光晕染的淡青色——是王宣教与陶师儿的虚影。每年这个日子，他们都会从时间的褶皱里浮现，如同长桥本身无法愈合的记忆伤疤。
王宣教的青衫书生袍仿佛还滴着几百年前的湖水，他沉默地望着桥面。一对现代情侣十指紧扣走过，女孩的笑声清脆地落进风里，男孩低头在她耳边私语。陶师儿虚影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触碰那年轻女孩飞扬的发梢，指尖却只穿过一片虚无的空气。她发髻上那朵早已凋零的白茉莉，在虚影中却凝固般洁白如初。
几个孩子趴在栏杆边，小手用力地将一把把新鲜花瓣抛向湖心。粉的、白的、黄的，纷纷扬扬，如同彩色的雨点落入碧波。花瓣在水面打着旋儿，被无形的暗流温柔卷走。孩子们欢笑着，指着水中嬉闹的红鲤。王宣教的虚影凝视着那些雀跃的小小身影，脸上凝固了几百年的沉重悲苦，似乎被这纯粹的生机悄然融化了一角，嘴角牵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释然的弧度。陶师儿则微微侧身，目光追随着那些随波逐流的花瓣，像看着自己无法重来的生命。
采样船上的声呐屏幕波纹平稳，倪旭甬看着桥上那对跨越时空的“看客”，看着桥下无忧无虑抛洒花瓣的孩童，看着自己腕间灼痛的、象征战争与愤怒的“岳飞战纹”。一股巨大的、带着铁锈与血气的明悟，如同钱塘江潮，狠狠撞进他的胸腔。
“原来如此…”他低语，声音被风吹散。梁山伯引爆维度海啸，撕裂神族账簿，并非为了建立一个没有规则的蛮荒世界。他追求的，是在冰冷宇宙的铁律之下，硬生生凿开一道缝隙——一道允许“坏账”存在的缝隙。允许那些无法被量化、被评估、被纳入“健康系统”的冗余情感——像王宣教和陶师儿绝望的爱，像孩子们抛洒花瓣时无用的快乐，像此刻自己腕间这灼热的、源于千年沉冤的愤怒——像长桥下这些永恒晃荡的水波一样，拥有在人间存在、流淌、甚至掀起微小浪花的权利。它们不被清算，不被清除，它们是规则冰冷面孔上，一道温热、湿润的呼吸。
“嘀嘀嘀——嘎——滋——！”
船底原本平稳的声呐屏幕，骤然爆发出刺耳的警报！代表深水区域的墨蓝色区块，猛地被一片巨大的、急速移动的深红阴影覆盖！那阴影并非实体，而是由无数紊乱叠加的能量波纹构成，轮廓正以惊人的速度清晰、凝聚！
“倪教授！湖底！能量读数…爆表了！”船尾的年轻研究员声音都变了调，手指颤抖地指着屏幕。
倪旭甬猛地扑到船舷边，俯视湖水。
深碧的西湖水，在暮色中变得如同墨玉。而此刻，在这墨玉深处，一个无法想象的巨大存在正被唤醒！无数道幽蓝色的、饱含着执念、遗憾、不甘与极致爱恋的情魂水波，如同受到远古召唤的归巢之鸟，从湖床的每一个角落，从水草的每一次摇曳中，疯狂地涌向一处！
它们汇聚、压缩、编织！一个庞然巨物的轮廓在深水中急速成型——那是一只由纯粹水波构成的、翼展几乎横跨小半个湖面的巨蝶！它通体流转着幽深的蓝光，水波是它的鳞翅，凝聚的遗恨是它的筋骨，数百年来沉入湖底的所有未竟之愿是它搏动的核心。每一片“翅翼”的扇动，都搅起无声却磅礴的暗流，推动着整个湖面形成巨大而温柔的同心圆涟漪，无声地拍打着长桥古老的桥墩。孩子们抛洒的花瓣被这涟漪温柔托起，在蝶翼边缘飞舞，如同点缀其上的星屑。
这水幕巨蝶成型之后，没有丝毫犹豫。它巨大的、由流动水体构成的“头颅”，缓缓抬起，精准地“望”向西北方——良渚祭坛的方向。下一秒，它庞大的身躯开始移动。不是游动，更像是意志的迁徙。它沿着湖床，朝着那个汇聚了业火余烬、雷峰塔规则裂缝、以及此刻正被无数青铜记忆鳞片呼唤的方向，坚定而沉默地“游”去。它的轨迹，赫然与天空中那奔向祭坛的青铜蝶群，与地面上那条奔涌着凡俗“坏账”的影之暗河，遥相呼应，殊途同归！
长桥之上，王宣教与陶师儿的虚影，第一次不再仅仅是旁观者。他们透明的、由水汽构成的手，不知何时已紧紧交握。两人的身影面向巨蝶游弋的方向，微微前倾，如同在无声地推动，又似在最后的告别。那巨大的水蝶经过桥底时，蝶翼边缘轻柔地“触碰”了一下桥墩。刻着“水”字的石栏，蓝光骤然炽盛，仿佛在回应，又似在注入最后一份来自源头的祝福。
倪旭甬站在船头，猎猎湖风鼓荡着他的衣襟。腕间的战纹灼痛依旧，却奇异地不再令他烦躁。他望着湖底那撼动心魄的巨蝶缓缓潜行，望着它融入暮色，朝着最终战场汇入那反抗的洪流。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灼热的战纹。
“一道缝…”他对着浩渺的湖水和渐沉的暮色，重复着梁山伯的遗志，也像是宣告一个新的纪元法则，“…就够了。让水，永远晃荡下去。” 水面之下，那承载着无数遗憾与深情的巨蝶，正将这份微澜，推向即将焚尽旧世界的燎原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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