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的脚步顿住。
他并未转身,只留下一个清瘦的背影,对着满堂的错愕与不解。
厅堂内,那几箱耀眼的奇珍异宝,此刻仿佛也失去了颜色。
那“砰”的一声闷响,打破了死寂。
那是膝盖骨与坚硬青石板的碰撞,沉重得令人心悸。
贾敬,这位宁国府名义上的尊长,此刻竟向陈玄行了跪拜大礼。
灰尘微扬,他苍老的身躯微微颤抖。
“仙师!”
贾敬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惶恐与哀求。
“弟子贾敬,恳请仙师暂息雷霆之怒,莫要因这逆子无状,迁怒于贾府啊!”
这一跪,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滔天巨浪。
宁国府的众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傻了眼。
贾蓉站在贾珍身后,原本还想看陈玄的笑话,此刻只觉得两腿发软,脑中一片空白。
他爷爷,宁国府辈分最高的老太爷,居然给一个瞧着比他还年轻几岁的道士跪下了!
这算怎么回事?
贾蓉的目光在贾敬佝偻的背影和陈玄挺拔的背影间来回扫视,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襟。
他爹贾珍想把这仙师赶走,他爷爷却把这仙师当祖宗供着!
这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他再看贾敬那涕泪横流的模样,哪还有半分平日里不问俗务、一心修道的清高。
这分明是怕极了,怕得连脸面都不要了。
贾蓉心念电转,爷爷都跪了,他一个孙子辈的,还杵在这儿,那不是大逆不道,等着挨板子吗?
“噗通!”
贾蓉也跟着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孙儿贾蓉,给仙师赔罪了!”
他的动作倒是提醒了厅内一众还站着的人。
贾敬是谁?
那可是宁国府的正经主子,是贾氏一族的族长,虽然如今出家,但余威仍在。
他老人家都跪了,他们这些做晚辈的、做下人的,还有站着的道理?
一时间,厅堂内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噗通”声。
屏风外,那些原本还想看热闹的男客,此刻也面面相觑,犹豫片刻,也只得跟着矮下身子。
屏风后,女眷席上更是乱作一团。
尤氏吓得花容失色,她哪见过这等阵仗。
秦可卿也慌忙起身,想要跟着跪下,心中却是一片茫然。
她只知道,这位陈仙师,绝非凡俗。
惜春年纪小,见众人皆跪,也稀里糊涂地跟着跪了。
其余的丫鬟婆子们,更是不用吩咐,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乌泱泱跪倒一片,连大气都不敢喘。
炒豆儿也混在人群中跪了下来,她的小脸煞白,紧紧咬着下唇,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担忧,直直地望着陈玄的背影。
仙师……仙师这是真的动怒了吗?
贾珍站在那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变幻莫测,精彩至极。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一心修道的老爹,竟会为了一个毛头小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行此大礼!
这简直是把宁国府的脸面,把他贾珍的脸面,都丢到地上任人踩踏!
可眼下,所有人都跪了,连他亲儿子都跪得比兔子还快。
他若还站着,岂不成了众矢之的?
岂不更坐实了他不孝不敬的罪名?
贾珍咬了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也缓缓屈下了膝盖。
那双膝盖仿佛有千斤重,每弯曲一分,他心中的屈辱与怒火便更盛一分。
“噗通。”
声音不大,却像是抽在他脸上的耳光。
唯独那清虚观的张道士,此刻孤零零地站在一片跪伏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额角青筋暴跳。
跪?
他可是先皇御封的“太幻仙人”,怎能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道士下跪?
不跪?
这满堂的人都跪了,连宁国府的老太爷都跪了,他一个外人,凭什么站着?
这简直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张道士只觉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那张平日里故作高深的老脸,此刻涨得如同猪肝一般,滑稽又可笑。
一时间,天香楼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只有贾敬压抑的抽泣声,在空气中微微回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玄那依旧没有转过来的背影上,等待着他的发落。
陈玄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一道道或惊恐、或探究、或怨毒的目光。
也能听到贾敬那带着哭腔的恳求。
他何尝不知,今日这场宴席,本就是一场鸿门宴。
只是没想到,贾敬竟会如此。
他缓缓转过身来。
目光平静地扫过跪了一地的人。
最后,落在了涕泪横流的贾敬身上。
“都起来吧。”
陈玄的声音清淡,听不出喜怒。
然而,他话音落下,却无人敢动。
贾敬依旧伏在地上,老泪纵横,哽咽道:“仙师若不息怒,弟子……弟子不敢起身!”
众人见贾敬不起,更是大气不敢出,头垂得更低了。
他们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这位看似年轻的陈仙师,在贾敬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重!
这哪里是请来的仙师,这分明是请来了一尊活菩萨!
不少人心中暗自嘀咕,这陈玄究竟给老太爷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能让他虔诚至此,连祖宗的脸面都不顾了?
贾蓉跪在地上,心中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这陈玄在爷爷心中有如此地位,他先前何苦跟着父亲瞎起哄,平白得罪了这位爷?
若是仙师日后在爷爷面前稍稍提点一句,他哪里还有好果子吃?
他偷偷觑了一眼身旁的贾珍,只见他父亲脸色铁青,眼神中充满了不甘与怨毒。
贾珍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老头子,当真是鬼迷了心窍!竟对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行此大礼,简直是疯了!
陈玄看着伏地不起的贾敬,又看了看周围战战兢兢的众人,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缓:
“贫道并未迁怒贾府。”
“只是不耐烦这些迎来送往的应酬罢了。”
“都起来说话吧。”
这话一出,贾敬浑身一震,仿佛得到了莫大的赦免。
他颤巍巍地抬起头,见陈玄神色确实平静,不似作伪,这才在身旁小厮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来。
他一起身,其余人等才如蒙大赦,纷纷爬了起来,膝盖跪得发麻,却无一人敢抱怨。
只是看向陈玄的眼神,已然带上了几分深深的敬畏与忌惮。
贾珍也黑着脸站了起来,只觉得今日这脸,丢得比他这辈子加起来都多。
张道士也趁机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悄悄往后挪了挪,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厅内的气氛,依旧有些凝滞。
陈玄目光淡淡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贾珍那张阴沉的脸上。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就此揭过,陈玄或许会就此离去之时。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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