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假山背后,先是一阵细微的衣料摩擦声,随即万籁俱寂。
月光下的湖面,涟漪都仿佛凝固了。
炒豆儿方才还沉浸在故事里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惊愕地望向那片幽深的假山影子,小脸煞白。
终究是探春沉得住气。
她先是轻轻拍了拍身旁已然有些发抖的二姐迎春的手,又低声对几个慌了神的丫鬟道了句“莫慌”,这才整了整衣衫,从太湖石的阴影里款款走了出来。
“扰了仙师清净,是我们姐妹的不是,还望仙师恕罪。”
她声音清亮,不卑不亢,虽是请罪,却未失了大家闺秀的气度。
迎春和惜春跟在她身后,也一并走了出来。
迎春低着头,不敢看陈玄,一张俏脸毫无血色。
惜春则不同,她虽也跟着行礼,一双清冷的眸子却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好奇,直直地打量着水榭中的陈玄。
炒豆儿一见来人是府里的三位姑娘,这才如梦初醒,猛地想起自己的本分。
她慌忙从台阶上站起身,退到陈玄身侧,垂手侍立,重新变回了那个规规矩矩的小丫鬟。
探春领着姐妹,走到水榭前数步之遥,盈盈拜了下去。
“见过仙师。”
陈玄并未起身,只在美人靠上微微颔首,回了个道家的稽首礼。
他的目光平静地从三位少女身上一一扫过。
这就是荣国府的三位姑娘。
迎春的怯懦,探春的干练,惜春的疏离,都与他记忆中的描述一一对应。
她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地都带着敬畏。
显然,天香楼发生的一切,她们看在眼里,也记在了心里。
陈玄当时用神识听见了贾敬对贾珍那句压低了声音的警告,让他不要声张。
可那满座的宾客,那来来往往的仆妇,又有哪张嘴是真正能堵得住的。
悠悠众口,最是难防。
恐怕用不了两日,他陈玄一言断祸,逼得宁府当家老爷跪祠堂的“光辉事迹”,就要传遍整个神京了。
水榭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三位姑娘行了礼,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拘谨地站着。
还是炒豆儿机灵,见场面尴尬,连忙上前一步,小声为陈玄介绍。
“仙师,这位是府里的二姑娘。”
“这位是三姑娘。”
“还有四姑娘。”
“四姑娘是咱东府的,二姑娘和三姑娘都是西府的。”
陈玄的目光再次落在她们身上。
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三个身份尊贵的姑娘,而是三个被命运锁住的可怜人。
他记不清《红楼梦》里每一个人的具体结局,却牢牢记住了那八个字。
千红一哭。
万艳同悲。
想来眼前这三位,无论此刻多么风光,最终也逃不脱那悲凉的宿命。
他眼底那份修行者惯有的清冷,不知不觉间,被一抹极淡的怜悯所取代。
这抹神色变化得极快,快到迎春和惜春都未曾察觉。
却没能逃过探春那双敏锐的眼睛。
她心中猛地一震。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不是长辈对晚辈的慈爱,不是高人对凡夫的俯瞰,更不是男人对女子的审视。
那是一种……悲悯。
一种仿佛早已洞悉了她们未来所有不幸,而生出的,深沉的同情与惋惜。
探春的脑海里,瞬间闪过陈玄在天香楼上,掷地有声的那句话。
“高楼将倾,恐在旦夕之间。”
原来,他说的不是宁国府。
或者说,不只是宁国府。
他是在为她们这些即将随着高楼一同倾覆的女儿家,感到悲哀。
这一刻,探春心中百感交集。
有对自己命运的惶恐,有对这位仙师的敬畏,还有一丝荒唐的,被理解的慰藉。
原来这府中,还是有人能看透这鲜花着锦之下的腐朽与危机。
只是这个人,却是一位与贾府毫不相干的方外之人。
何其可悲,又何其可笑。
就在探春心念电转,迎春胆怯无言的当口。
一个清脆却显得有些突兀的声音,打破了这沉重的寂静。
“仙师。”
众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竟是年纪最小的惜春。
她心里不像两个姐姐那般装着家族荣辱、未来命运这等沉重的东西。
她满心满脑,都还挂念着那被压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子。
惜春往前走了一小步,仰着小脸,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执拗与认真。
“方才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那白娘子……她后来,到底从塔里出来没有?”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从她身上,转到了陈玄那张在月色下显得愈发清冷的脸上。
那目光里,藏着的东西各不相同,却又惊人地一致。
是期盼。
迎春怯生生地抬起眼帘,长长的睫毛上仿佛还挂着为白娘子悬而未落的泪珠,此刻那份同情已然化作了最纯粹的好奇。
就连一向精明强干,凡事心中自有沟壑的探春,此刻也卸下了那层沉稳。
她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那双总是带着审视的凤眸里,竟也流露出一丝属于少女的,对未知的渴望。
她想知道,那情与法的纠葛,最终可有两全之法。
更不必说那些站在暗处的丫鬟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位仙师,断了这桩天大的热闹。
炒豆儿站在陈玄身侧,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既盼着仙师能继续讲下去,又怕姑娘们的唐突惹恼了他。
陈玄的目光,从惜春那张倔强的小脸上,缓缓扫过迎春的胆怯,最后落在了探春那双探究的眼眸上。
他眼底那份悲悯,一闪而过。
故事,是讲给苦命人的慰藉。
可眼前这几位,哪一个又不是即将被命运洪流吞噬的苦命人?
但他的谈性,确确实实已经尽了。
为一人说书,是怜悯爱护。
为众人说书,便成了取乐的玩意儿,失了本心。
“故事,终有讲完的时候。”
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像是一瓢清水,浇熄了众人心中燃起的那丛火苗。
探春心头一跳,最先反应过来,这是仙师在下逐客令了。
陈玄并未看她们失望的神色,只是从美人靠上站起身,理了理被夜风吹得微皱的道袍。
“夜深了。”
他的声音继续传来。
“湖边风硬,几位姑娘金枝玉叶,仔细着了凉,都回去歇着吧。”
这话客气,却也疏离。
探春立刻收敛心神,敛衽一礼,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亮干脆。
“仙师说的是,今夜是我姐妹孟浪,叨扰了仙师清净。”
迎春与惜春也跟着福下身子。
惜春的小嘴微微撅着,显然是极不情愿,但良好的家教让她终究没再多言,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光,彻底暗了下去。
陈玄微微颔首,算是受了她们的礼。
他不再多看她们一眼,转身对身旁的小丫头道。
“豆儿,我们回去。”
“是,仙师。”
炒豆儿应了一声,连忙提着灯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三春主仆,就这么静静地站在水榭前,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顺着曲折的石子路,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
那未讲完的故事,像一根细细的丝线,还牵在每个人的心头,痒痒的,却又无可奈何。
……
从水榭回登仙楼的路,寂静无声。
炒豆儿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跟在陈玄身后,连脚步都放得极轻。
她能感觉到,仙师此刻的心情,与方才讲故事时截然不同。
那时的他,声音温和,眼角带笑。
此刻的他,只有一个沉默的背影,仿佛又变回那个高高在上,悲悯众生的方外之人,周身都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清冷。
穿过一片月洞门,登仙楼那巍峨的轮廓便出现在眼前。
就在此时,炒豆儿的脚步猛地一顿,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死死压抑住的惊呼。
她手里的灯笼晃了一下,光影摇曳间,照亮了前方台阶下的景象。
一个人影。
一个身穿玄色道袍的人影,正对着登仙楼的朱红大门,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炒豆儿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身形,那服制,分明是……敬大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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