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被府中上下传得神乎其神的仙师，这个让林妹妹宁可躲着自己，也要日日来见的道人。
他自进来，满心满眼都只有他的林妹妹，根本未曾将这个青袍道人放在心上。
此刻，他才真正看清了对方。
清俊，冷漠，像一块终年不化的寒冰，又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像。
可偏偏是这样一张脸，却让林妹妹喊出了那般亲近的称呼。
陈大哥？
这三个字，像三根滚烫的钢针，狠狠扎进贾宝玉的心里，搅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别人都喊的“仙师”，为何独独林妹妹喊他“陈大哥”？
陈玄并未理会那道几乎要将他烧穿的目光。
他的心神，从贾宝玉踏入这登仙楼二楼的那一刻起，便有一大半，都落在了那块被他掷出的通灵宝玉上。
上次因救治林黛玉，未能仔细探查。
今日，倒是个绝佳的机会。
他的灵觉，如一张无形无质的细网，悄无声息地笼罩住墙角那块黯淡的玉石。
细细探去。
一遍。
又一遍。
陈玄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没有灵气波动，没有禁制法阵，更没有丝毫神异之处。
这就是一块质地尚可的凡间美玉，除此之外，别无特殊。
可师父下山前，曾明确点过。
自己此番入世，要了结的因果，便应在这块“通灵宝玉”之上。
莫非……是时机未到？
陈玄心中思忖着，看着贾宝玉那副疯魔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好笑。
听闻这位宝二爷，从小到大，摔这块玉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
竟一次都未曾摔坏。
府中之人皆道是此玉有灵，神佛庇佑。
可在他看来，不过是这木质地板足够凑巧，又或是投掷的角度不够刁钻罢了。
不过，今日既然被自己撞见了，又事关那桩未明的因果，自然不能任由这痴儿胡来。
就在贾宝玉将玉掷出的那一瞬间。
一股旁人无法察觉的柔和灵力，便已悄然涌出，化作一层薄薄的气垫，托住了那块玉。
“哐当”一声，听着吓人。
实则，不过是陈玄让它轻轻“放”在了地板上而已。
做完这些，他还嫌不够。
指尖微动，一道更为隐晦的灵力，悄然打入那玉石之中，附上了一道简单的“坚固”禁制。
自此之后，别说是在这地板上摔。
便是拿把榔头来砸，也休想伤其分毫了。
做完这一切，他才好整以暇地收回心神，继续当个安静的看客。
这小儿女之间的情爱拉扯，于他而言，确实比看一出新奇的话本子还有趣。
可他这份置身事外的闲适，却被贾宝玉那扭曲的嫉妒彻底打破。
“陈大哥？”
贾宝玉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他死死地盯着林黛玉，眼里的血丝愈发明显。
“好啊，林妹妹，你如今可真是出息了。”
“你叫他陈大哥？”
“难怪这些日子，我去寻你，你总说身子不适。”
“原来不是不适，是躲着我，日日跑到这野道士这里来献殷勤！”
这番话，说得又急又快，充满了恶毒的揣测。
林黛玉彻底懵了。
她那挂着泪珠的脸庞，一片茫然。
她完全无法理解，为何一个简简单单的称呼，到了贾宝玉的嘴里，竟会变得如此肮脏不堪。
她初来这登仙楼，也是规规矩矩地称呼“仙师”。
可日子久了，她便觉得这称呼太过生分，也太过疏离。
在这登仙楼里，在这个陈玄面前，她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与自在。
他既不像府中长辈那般用规矩束着她，也不像姐妹们那般，话里话外总要带着几分试探与客气。
他就是他。
清冷，淡漠，却也真实。
林黛玉本就是个随心而动，不为世俗所拘的性子。
她觉得“仙师”二字，隔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于是，便试探着，带着几分小女儿家的狡黠，改口唤了一声“陈大哥”。
她本以为，会被对方那清冷的目光驳斥回来。
谁知，陈玄听了，只是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既没应承，也未反对。
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凡俗的称谓。
喊他仙师也好，叫他陈大哥也罢，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这份默许，在林黛玉看来，便是接受。
于是，“陈大哥”这个称呼，便成了她在这登仙楼里，一个心照不宣的小小特权。
可这点在她看来再正常不过的亲近，听在贾宝玉的耳朵里，却无异于晴天霹雳，是背叛的铁证。
“宝玉，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黛玉的声音，因震惊而微微发颤。
“什么意思？”
贾宝玉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惨笑一声，指着陈玄，又指着林黛玉。
“我的意思，难道你不清楚吗？”
“我日日为你担惊受怕，夜夜为你牵肠挂肚！你病重时，我恨不得替你受了那罪！”
“如今你身子大好了，大好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怨毒。
“就把我们从小一处长大的，那些情分，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吗！”
“竟与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道士……”
贾宝玉双目赤红，那最后的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勾搭在了一起！”
“轰——”
最后那句话，像一道惊雷，直直劈在林黛玉的天灵盖上。
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全部凝固。
连那夺眶而出的眼泪，都忘了该如何滑落，就那么僵在眼眶里。
勾搭？
野道士？
他怎么……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还是那个会为她写“小耗子偷香玉”的戏言，会因她掉一滴泪就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宝玉吗？
她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言语恶毒的少年，只觉得陌生到了极点。
一股比被冤枉，比被误解，要深刻千百倍的寒意，从她心底最深处，猛地窜了上来，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那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失望。
一旁的紫鹃和炒豆儿，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连呼吸都忘了。
尤其是紫鹃，她看着自家姑娘那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完了。
这下，是彻底完了。
宝二爷这句话，比拿刀子捅在姑娘心口上，还要狠上百倍。
登仙楼二楼，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雪，似乎都停了。
唯有贾宝玉那粗重的，带着恨意的喘息声，在空气中回荡。
他的目光，在林黛玉惨白的脸与陈玄平静的脸上来回逡巡，那股子疯狂的嫉妒，还在熊熊燃烧。
而陈玄，终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茶杯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哒”。
声音不大。
却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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