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荡的漕河之上,千帆竞渡,百舸争流。
南来北往的商船、客船、漕船,往来如织,将这宽阔的河面挤得满满当当。
船工的号子声,两岸的叫卖声,混杂着水鸟的清鸣,织成一片喧闹的人间烟火。
林家的官船,就在这片喧嚣中,不疾不徐地,朝着京城的方向行进。
自姑苏听莺阁那夜之后,官船上的气氛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贾琏再没去岸上寻什么乐子。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终日躲在自己的船舱里,连吃饭都是让小厮送到门口,人影都见不着。
仿佛那晚在姑苏,被陈玄从听莺阁里拎出来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魂。
林黛玉倚在船头的栏杆上,静静地看着船首劈开的白色水浪,向着两边退去。
江南的景致,一点点被抛在身后。
那温润的风,那柔软的水,那自由自在的氛围,都随着这船的北上,渐行渐远。
明日,便要到京城了。
那个她从小长大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金碧辉煌的牢笼。
一想到要重新回到那个处处是规矩,时时要小心的荣国府,她心里便像是被一团湿漉漉的棉花堵住,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
这次回南边,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她不再是那个风吹吹就要倒的病秧子。
她可以跟着陈大哥,穿着男装,走在扬州繁华的街市上。
可以在酒楼里,听着评弹,指点佳肴。
可以挺直了腰杆,用最锋利的言辞,去回击那些恶毒的诅咒。
甚至,可以亲眼看着那个登徒子,被像扔一件麻袋一样,扔到大街上。
那份酣畅淋漓的快意,此刻回想起来,依旧让她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可梦,终究是要醒的。
越是靠近京城,那份快意便消散得越快,心里反而愈发空落落的。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林黛玉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林姑娘,水上风大,您身子刚好,仔细着了凉。”
炒豆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
她将一件月白色的披风,轻轻披在林黛玉的肩上。
林黛玉拢了拢披风,侧过头,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上一些的丫头。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倒真心喜欢上了这个伶俐又本分的小姑娘。
“无妨,心里有些闷,出来透透气。”
炒豆儿看着林黛玉那双略带愁绪的眼睛,想了想,才小声开口。
“林姑娘,仙师……仙师他有事,先回贾府去了。”
林黛玉闻言,微微一怔。
她茫然地抬起头,环顾四周。
船行在宽阔的河中央,前后左右,皆是茫茫的水波。
他怎么走的?
“仙师说,他有急事要先行一步,让咱们不必等他。”
炒豆儿将陈玄的原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林黛玉那颗本就空落落的心,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又挖去了一块。
她望着那无边无际的水面,忽然觉得,这漕河的风,是真的有些冷了。
……
就在片刻前。
盘膝坐在船舱内的陈玄,眉心微动。
那枚被他安置在登仙阁的“千里鉴”,随着离京城越来越近,感应也越来越清晰。
不过短短两个多月,秦可卿的状况,竟已恶化到了这般地步。
陈玄缓缓睁开眼。
为防意外,他不能再跟着船慢悠悠地晃回去了。
他对炒豆儿简单交代了一句,身影便在原地,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清风,穿窗而出,瞬间消失在茫茫水天之间。
……
京城,宁国府。
沉闷的傍晚,天色总是灰蒙蒙的,像是永远也揭不开的幕布。
秦可卿的卧房里,更是见不到一丝光亮。
厚重的帘幕,将窗外那点可怜的天光,也尽数隔绝。
屋子里,只燃着一盏昏黄的灯烛,光影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浓重的药气,几乎凝成了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宝珠端着一碗参汤,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她看着床上那个形容枯槁的身影,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
“奶奶,该喝汤了。”
床上的人,没有动静。
宝珠又凑近了些,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奶奶,您就喝一口吧,求求您了……”
过了许久,秦可卿才像一个提线的木偶,缓缓地,被另一个丫鬟瑞珠扶着坐了起来。
她那张脸,已经瘦得脱了相,只剩下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虚空。
宝珠看着她这副样子,心如刀割,想起昨日之事,又觉得不吐不快。
“奶奶,有句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宝珠的声音,带着几分天真。
秦可卿的眼珠,总算动了一下,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
“昨日……昨日尤大奶奶把奴婢叫了去,拿出一支簪子来问奴婢,可认得是谁的。”
秦可卿的心,猛地一沉。
旁边瑞珠的脸色同样开始泛白。
“那簪子……”
宝珠看着秦可卿的眼睛。
“是……是奶奶您出嫁时,太太亲手给您戴上的那支……羊脂玉睡莲簪。”
“轰”的一声。
秦可卿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个惊雷。
“你跟她说了?”
宝珠见奶奶反应有点激烈,迟疑地点了点头。
贾珍。
他果然没有把簪子扔掉。
他不仅没有扔,还让尤氏看见了。
尤氏看见了,还特意拿着簪子,去问自己的贴身丫鬟。
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
那支本该在她发髻上的簪子,却出现在了贾珍的房里。
这是铁证。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书房里,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想要换回清白。
可到头来,什么也没改变。
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一口气没上来,秦可卿猛地剧烈咳嗽起来,那单薄的身体,像是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抖得几乎要散架。
“噗——”
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雪白的被褥上,像一朵瞬间绽开,又迅速凋零的红梅。
“奶奶!”
宝珠和瑞珠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扑了上来。
秦可卿却推开了她们的手。
她看着被褥上那抹刺目的红,忽然笑了。
那笑声,一开始还很低,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渐渐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
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她不恨贾珍了。
也不恨尤氏了。
她只恨自己。
恨自己为何要生在这世上,为何要嫁入这吃人的地方。
罢了。
等到了下面,这所有的脏污,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屈辱,便再也与她无关了。
她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两个哭泣的丫鬟,望向了那根高悬在床顶的,用来悬挂帐幔的横梁。
那眼神,平静得可怕。
像一潭,再也起不了半分波澜的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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