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珠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青布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额上那点磕破的伤痕,已经结了痂,成了一个暗红色的印记。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小心,神情略显憔悴。
“仙师。”
她对着陈玄,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福。
“荣国府的琏二奶奶,前来拜访。”
人未至,声先到。
一阵环佩叮当,伴着清脆又带着几分刻意热络的笑声,从楼梯口传了上来。
“哎哟,我当是什么神仙洞府呢,原来竟是这般清雅。”
“我们府里藏着这样一位真仙,我竟今日才有缘得见,真是罪过,罪过。”
话音未落,一个身穿银鼠素色袄子,下罩石青串绸裙,头戴珠冠的丽人,便在丫鬟平儿的搀扶下,袅袅娜娜地走了上来。
正是王熙凤。
她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此刻,那张艳光四射的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却透着些许刻意。
陈玄放下手中的道经,抬眼看去。
这就是王熙凤。
荣国府里说一不二的琏二奶奶,一个将权力与欲望写在脸上的女人。
她也在打量陈玄。
眼前这个道士,比她想象中要年轻太多,也俊秀太多。
一身简单的青布道袍,却难掩其清隽出尘的气质。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周遭的喧嚣,仿佛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这人,不像个道士,反倒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王熙凤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真挚。
“给仙师请安了。”
她微微福身,姿态做得十足。
炒豆儿连忙端了茶上来,有些紧张地看了这位气场强大的奶奶一眼,悄悄退到了一旁。
“琏二奶奶客气了。”
陈玄的声音很淡,听不出喜怒。
“府中丧事繁忙,奶奶身为协理,日理万机,怎的有空到我这清静地来?”
他的话,直接又干脆,没有半句客套。
王熙凤微微一怔,随即又笑了起来,用帕子掩了掩嘴角。
“仙师说笑了,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底下有的是人跑腿办事,哪里就称得上繁忙了。”
“倒是前几日,在月亮门那儿碰见了瑞珠这丫头,才知道仙师心善,收留了她。”
“我当时就想着,定要寻个机会,来给仙师请个安。”
“这不,今日得了些空闲,便赶紧过来了,生怕再错过了。说起来,我坐坐就得走,前头还一堆事等着回话呢。”
她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来意,又点出了自己的繁忙与诚意。
陈玄的目光,依旧平静。
“所以,二奶奶百忙之中专程跑这一趟,究竟所为何事?”
他再一次,将王熙凤精心铺陈的客套话,撕开了一道口子。
王熙凤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她还从未见过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不过她是谁,这点场面,还应付得来。
她朝着身后的平儿使了个眼色。
平儿会意,连忙将手里捧着的一个紫檀木的托盘,恭恭敬敬地放到了陈玄手边的小几上。
托盘上,盖着一块大红的锦缎。
“仙师日日在此清修,想来也不稀罕那些黄白之物。”
王熙凤笑着揭开了锦缎。
托盘里,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支尺许长的,通体莹润,隐有宝光流转的老山参,旁边还卧着一朵硕大的,紫气氤氲的灵芝。
“这点子东西,不成敬意,只当是我这个俗人,孝敬仙师的一点心意。”
她话说得漂亮,一双眼睛却紧紧锁着陈玄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
“我们这样的人家,看着是鲜花着锦,可内里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幽怨。
“就说我吧,虽说也给琏二爷生了个女儿,可到底……总得有个男丁才算安稳。”
“若是……”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看似不经意地提起。
“若是我也能有个像宝兄弟那样的儿子,这心里的石头,才算是真正落了地。将来到了下面,见了列祖列宗,也算有个交代。”
话说到这个份上,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原来是来求子的。
他治好了炒豆儿父亲的绝症,治好了林黛玉的先天顽疾,又让林如海起死回生。
他这“神医”的名头,不知不觉间,竟已传得比“仙师”还要响亮。
响亮到,连这位精明强干的王熙凤,都动了心思,想从他这里求个生儿子的方子。
他哪里会什么求子偏方。
就算会,他也没那个闲心去管贾府的香火延续。
“二奶奶,找错地方了。”
他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冷平淡。
这八个字,像八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王熙凤脸上那张完美的面具。
找错了地方?
这是什么意思?
是嫌东西不够?还是说,他根本不愿出手?
王熙凤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
她强撑着嘴角的笑意,不让它垮下来。
“仙师……这是何意?”
“莫不是嫌我这礼薄了?”
她试探着问道。
“仙师若是有什么别的要求,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办到的,定无不从。”
只要能生个儿子,别说这点子人参灵芝,就是要她王熙凤一半的体己,她也舍得。
陈玄却连眼皮都未曾再抬一下。
他伸出手,重新拿起了那卷泛黄的道经,仿佛屋子里根本没有王熙凤这个人。
沉默。
是比任何言语,都更加彻底的拒绝。
王熙凤僵在了原地。
她那颗高傲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她纵横贾府这么多年,迎来送往,八面玲珑,何曾受过这等冷遇。
就这么走了?
她不甘心。
自从生了大姐儿,她的肚子已经数年没动静。
私底下不知找了多少偏方,一点用不顶。
这位“仙师”据说比太医还厉害。
今天她既然来了,就不能空着手回去。
可不走,又能如何?
眼前这个道士,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像一块捂不热的寒冰。
平儿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奶奶难看的脸色,也是心急如焚,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阁楼里,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那隐隐约约的诵经声,像是对这屋中凝滞气氛的无情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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