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子与生俱来的,刻在骨子里的清冷孤傲,即便是在这样狼狈的境地,也未曾消减分毫。
跟仙师倒是有些像。
炒豆儿撇了撇嘴。
装模作样。
她可不想喂这种坏女人,自己有手有脚,饿不死就行。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温热的食物滑入腹中,驱散了些许寒意,也带来了一丝力气。
妙玉放下碗,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抬起头,看向兀自站在那里,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炒豆儿。
“多谢。”
她的声音,很轻,很沙哑,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
炒豆儿愣了一下,随即哼了一声。
“谢我做什么?要谢就去谢我们家仙师。”
“要不是仙师心善,你现在早就是乱葬岗里的一具无名尸了。”
妙玉的目光,垂了下去。
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炒豆儿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刚想再说几句什么来打破这尴尬,就听见那个女人又开口了。
“庵里的动静……”
她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惊动了府里的人?”
炒豆儿翻了个白眼。
“哪有什么动静?”
“我可没听见。”
“就算有动静,只要仙师不想让别人听到,还不是手到擒来。”
妙玉只是听着。
炒豆儿看她半天不说话,一张小脸皱成了包子,忍不住又开了口。
“哎,我问你呢。”
“仙师把你抱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血,跟个血葫芦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她撇了撇嘴,语气里满是抱怨。
“害得我大半夜的替你好一番收拾,那血腥味儿,熏得我一宿没睡好。”
妙玉抬起眼,看着炒豆儿。
“府里进了贼。”
“贼?”
炒豆儿的眼睛瞪圆了,一脸的不信。
“什么贼这么厉害,能把你伤成那样?你敢行刺仙师,功夫定然不差。”
妙玉垂下眼帘,不再言语。
炒豆儿讨了个没趣,小嘴一撅。
“不说算了!”
她一把抢过妙玉手边的空碗,连带着托盘一起端了起来。
“哼,当我爱听似的。”
小丫头转身就走,还重重地带上了门。
“砰”的一声,将满室的阳光都震得晃了晃。
屋子里,又恢复了死寂。
妙玉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无根的浮萍。
她忽然想到了这个词。
杀了“花生”,杀了“风林火”,又如何?
梧桐会还在,她背叛者的身份,永远也洗不掉。
家回不去了。
师父也不在了。
从此以后,天大地大,再无归处。
昨夜,死在那片雪地里,做个孤魂野鬼,似乎也并不比现在更差。
就在这片绝望的死寂里,一道清越温润的声音,隔着窗棂,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
“……五行相生,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
“相克,则为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此为天地至理,亦是术法根基。你初学乍练,须得先明其理,不可冒进。”
是他的声音。
不疾不徐,虽略带严厉,却并不清冷。
妙玉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是谁,有此殊荣?
她缓缓起身,身体的虚弱让她晃了一下,不得不伸手扶住桌沿。
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了这间让她窒息的厢房。
穿过挂着半旧幔帘的花厅,绕过一架紫檀木的博古架,眼前豁然开朗。
冬日的暖阳,懒洋洋地洒满了整个小院。
院中一棵桂花树,枝干虬结,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树下,设着一张石桌,两只石凳。
陈玄背对着她,一身青色道袍,身形清瘦挺拔。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穿着月白底,缀着零星红梅图案斗篷的少女。
是林黛玉。
她坐得端端正正,手里捧着一本没有封皮的线装书,正仰着小脸,听得无比认真。
她身旁,站着她的丫鬟紫鹃,手里捧着个小巧的掐丝珐琅手炉。
院子的另一头,炒豆儿正蹲在井边,拿着丝瓜瓤,恶狠狠地刷着那只白瓷碗,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在骂谁。
墙角下,还有一个穿着靛青色比甲的丫鬟,正拿着一把大扫帚,安静地扫着地上的落叶。
是瑞珠。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不想惊扰这院中的任何人。
阳光,暖树,讲道的仙师,听讲的少女,还有各司其职的丫鬟们。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安然闲适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妙玉站在花厅的阴影里,只觉得这一切,美好得不真实。
也刺眼得让她无所遁形。
她像一个误入阳世的鬼魂,与这满院的阳光,格格不入。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正在讲道的陈玄,话音一顿。
整个院子,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炒豆儿停下了刷碗的动作。
瑞珠的扫帚,也停在了半空。
陈玄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的目光,越过数丈的距离,落在了妙玉的身上。
那目光,依旧是清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你醒了,感觉如何?”
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妙玉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对面的少女身上。
陈玄对她说话的语气,与对自己,判若两人。
一个是冬日暖阳,一个是腊月寒冰。
她穿着一件月白底子的斗篷,上面用红线绣着几朵零星的梅花,与庵堂院里的那棵红梅遥相呼应。
一张小脸,不施粉黛,却清丽绝伦。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干净,透彻,像是山间最清澈的溪水,又带着一丝天生的,不与俗同的疏离。
这双眼睛,此刻也正向她看来。
这是一个被精心呵护,不知人间疾苦的女孩。
妙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这应该就是他的弟子吧。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他倾囊相授。
“喂!问你话呢!”
一声尖锐的呵斥,打破了妙玉的思绪。
炒豆儿不知何时,已经从井边站了起来,双手叉腰,正怒视着她。
“仙师问你感觉如何,你发什么呆?盯着我们林姑娘作甚,莫不是又起了什么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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