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之疾的折磨,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有丝毫缓解,反而如同附骨之疽,与周瑜的生命力进行着最后的、残酷的拉锯。他时而清醒,在剧痛与业火的灼烧中保持着一种可怕的、近乎回光返照般的清明;时而昏沉,陷入充斥着破碎战略图景与失败阴影的梦魇。都督府内弥漫的那股混合着药味、焦糊与绝望的气息,已然浓烈到即便隔着高墙深院,也能让偶尔靠近的人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这一日,周瑜的精神似乎稍好了一些,或者说,是那内焚的业火暂时收敛了最炽烈的爪牙,给了他一丝喘息之机。然而,这短暂的“好转”并未带来平静,反而让他那被【知音障】牢牢禁锢的心神,更加疯狂地投入到唯一能让他暂时忘却痛苦的事情上去——筹划那场或许永远也无法发起的西征。
寝殿内,药味依旧刺鼻。周瑜勉强靠坐在厚厚的锦垫上,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唯有两颧那病态的潮红,昭示着内里不正常的燃烧。他身上盖着锦被,但一只枯瘦如柴、却依旧能看出修长轮廓的手,正死死按在摊于被面上的一幅巨大的、描绘着巴蜀山川险隘与进军路线的羊皮地图上。
吕蒙恭敬地跪坐在榻前,这位日渐被周瑜视为最接近“知音”的将领,此刻面色凝重,眼神中既有对主帅病体的担忧,更有一种对那地图上勾勒的、过于宏大精密计划的隐隐不安。
“此处,米仓道,”周瑜的声音嘶哑微弱,每说几个字都需要停下来喘息片刻,但手指却异常坚定地在地图上划过一条蜿蜒的路线,指尖甚至因用力而微微颤抖,“需遣精兵五千,多备斧凿火镰,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务必在……在二十日内,打通至……至剑阁关前……”
他又指向另一处:“水路……走江州,溯沱水而上,舟船需特制,吃水要浅,船首加装……加装破浪铁锥,以应对……蜀中暗礁激流……”
他的思维依旧缜密,甚至因为濒死的极端状态,而变得更加偏执于细节,力求将每一个可能遇到的困难、每一个需要的物资、每一个时间节点,都算计到分毫不差。仿佛只要这计划足够“完美”,便能打破现实的桎梏,扭转命运的败局。
吕蒙仔细听着,不时提出一些实际执行中可能遇到的问题,例如山道开凿的难度、特制舟船的工期、蜀中守军可能的反应等等。他并非质疑,而是出于一名优秀将领的谨慎。
然而,周瑜的反应却异常激烈。听到“难度”、“可能”这类词汇,他浑浊的眼中便会骤然爆射出骇人的厉芒,打断吕蒙,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癫狂的偏执:“没有可能!必须做到!此乃……此乃定鼎之战!岂容……岂容丝毫差池?!”
剧烈的情绪波动引动了内焚的业火,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苍白的脸上瞬间涌上骇人的紫红。侍从慌忙上前拍背抚胸,良久,他才缓过气来,虚弱地靠在锦垫上,胸口剧烈起伏,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死死盯着地图,仿佛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
就在这时,一直借助【顾影】之能密切关注着殿内情形、并以其特殊方式将部分感知共享给林煜的禽滑素,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缕极其微弱、却带着明确引导意图的意念,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冷水,悄然渗入了这焦灼的业力场域。
是林煜。
他并未现身,也未发出任何声音。而是凭借着多次经历业劫、以及与禽滑素之间日益加深的默契,尝试以一种近乎“心念传讯”的方式,将一股蕴含着自身对天道、对时势理解的意念,投向那被执念困锁的周瑜心神。
那意念的核心,并非具体的战略,而是一种宏大的、流动的“势”——
“大势如水,无常形,亦无定势。”
“强求完美,犹如以掌掬水,紧握则失,徒留湿痕。”
“顺应其流,方能借其力,汇百川而成江海……”
这意念平和而浩大,试图引导周瑜跳出那越收越紧的、对“完美计划”的执着牢笼,去看那更广阔的、充满变数与可能性的天地。这是林煜基于自身经历,对周瑜【知音障】根源的一次直接叩问。
然而,这缕试图引导的意念,在触及周瑜那被业火与偏执层层包裹的心神时,却如同撞上了一堵密不透风的、燃烧着的铁壁!
周瑜的身躯猛地一僵!他并非“听”到了具体的话语,而是本能地感知到了一股外来的、试图“干扰”他完美构想的“异样”力量!这股力量所传达的“无常形”、“无定势”的理念,与他那要求一切必须按照既定“律”与“尺”运行的【知音障】核心,产生了最根本的、不可调和的冲突!
“何人……安敢乱吾心神?!”他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咆哮,尽管虚弱,那意念却充满了暴戾的排斥!业火【灼羽】随之轰然升腾,赤红色的气晕在他周身剧烈翻滚,将那缕试图引导的平和意念瞬间冲散、焚毁!
他非但没有接受这丝可能的“开解”,反而更加固执地、甚至是绝望地,将自己沉溺于那幅精心构画的战略蓝图之中。仿佛只有在这由他自己设定的、绝对“完美”的框架内,他才能找到最后的安全感,才能对抗那无处不在的、象征着“失控”与“不完美”的现实——包括他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
“不……吾计……必成……”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手指在地图上无意识地抠抓着,仿佛要将那上面的山川城池都牢牢攥在手中,“荆州……西川……皆在吾……算中……诸葛……孔明……亦……不足惧……”
他的话语渐渐变得混乱,逻辑不再清晰,只剩下一些执念的碎片在反复回响。那宏伟的战略蓝图,在此刻的他心中,已然不再是实现抱负的工具,而成了对抗命运、对抗业火、对抗内心巨大恐慌的最后一重,也是最为脆弱的铠甲。
吕蒙看着主帅这般模样,虎目中含着一丝悲凉,却不敢再多言,只能默默记下那些越来越脱离实际、却灌注了周瑜最后心血的“筹谋”。
林煜在远处,缓缓收回了那缕试探的意念,眉头紧锁,轻轻摇了摇头。他知道,言语的引导,在如此深重的业障面前,已是徒劳。
末路筹谋,筹的已非胜机,而是一场注定无法醒来、且必将与执念一同燃尽的……悲壮幻梦。周瑜紧紧抱着他那“完美”的蓝图,如同溺水者抱着最后一根稻草,却不知这根稻草,正与他一同,沉向那业火焚身的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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