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效果可能完全不同。
郭嘉说,三个月内拿下濡须城,荀谌信。
因为郭嘉没败过。即使曹操战死在乌巢,也与郭嘉无关。郭嘉当时不在官渡,他去江东,组织刺杀了善战无前的孙策,为曹操解除了后顾之忧,手段堪称通天,令人叹服。
但是荀攸说,荀谌就不信。
因为荀攸当时就在官渡,也是他极力建议曹操出击,最后导致曹操战死。
这不仅是曹操的败绩,也是荀攸的败绩。败军之将,不可言勇。失算的谋士,同样无人敬畏。
荀谌会考虑荀攸的意见,但他不敢赌上所有,以免袁谭像曹操一样身死业消。
这就是信心的重要性。
当荀谌的自信被郭嘉敲得粉碎时,他就开始怀疑以前所做的一切决定,包括否决荀攸建议的正当性。
当时觉得没什么问题,现在却觉得处处是问题。如果采纳荀攸的建议,或许就成了。这个可能性随着他的自我怀疑越来越高,直到成为他无法承受的负罪感,让他陷入无尽的自责。
郭图也是谋士,通晓人性,一下子就明白了荀谌的困境,也知道了郭嘉的用意。
这就像两军对垒,有无敌猛将,直入敌营,取上将首级。
看破了,但是无解。
郭图忽然想起了白马,关羽在万军之中斩杀颜良的场景,与眼前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一个是血肉横飞、战鼓雷鸣,一个则是无声处听惊雷,几句看似平常的交谈,郭嘉就对荀谌完成了斩首。
一时间,郭图不知道是该为阳翟郭氏出了郭嘉这么一个奇才而高兴,还是为荀谌而悲哀。
成名多年,一向自负其才的荀谌,被郭嘉一个回合斩于马下。
郭图起身,却觉得浑身无力,竟然没能站起来,不得不伸手扶了一下面前的案几。案几被他摇动,案上的器具丁当作响,像是惊恐的悲鸣。
荀谌的眼神带着一丝同情,更加绝望。
他看着郭图一步一步,艰难的挪出了门,又一步一步的下堂,却没说一句话,眼神渐渐归于空洞。
——
吴王府。
袁谭低着头,一言不发。
郭图坐在对面,心生怜悯,很想安慰袁谭几句,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们一直以为交锋尚未开始,却不料胜负早已注定。不管之前有多少设想,又做了多少准备,如今看起来都像是笑话。
“我明天去见显雍。”袁谭低声说道,从袖子里抽出手绢,拭了拭眼角。
“见了显雍,说些什么?”
“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我罪大恶极,甘愿赴死,请他不要推辞,继承帝位,莫使袁氏多年辛苦付诸东流。天子那里,我自有交待。”
郭图摇了摇头。“显思,如果你这么做了,才是罪大恶极。你要让他为此负罪一生吗?”
袁谭愣住了,抬起头,看着郭图,良久才道:“那我该怎么办?”
“明日一早,随我进宫,见陛下请罪吧。”
袁谭眼中闪过一丝惊惧,过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全听郭公安排。”
郭图松了一口气,思索片刻,又道:“你真的想就这么放弃了,不再搏一搏?”
“搏什么搏?尽起大军,杀了显雍,然后逼宫?”袁谭摇摇头。“算了,我不是霸主,做不出那样的事。况且冀州人、凉州人虎视眈眈,就等着我们兄弟相残,我岂能让他们如愿。显雍忠厚,能得人心,大陈交给他,君父放心,我也放心。”
郭图一声叹息,伸手拍拍袁谭的肩膀,起身告辞。
离开了吴王府,郭图坐在马车里,隔着车窗,看着天空的明月,心情忽然平静下来,不由得笑了一笑。
“去宫里。”
——
袁绍披着衣服,箕坐在阶上,双手轻轻拍打着膝盖。
汉白玉的石阶微凉,正好平复他内心的燥热,就连平日令人讨厌的虫鸣都悦耳起来。
虽然不知道郭图深夜入宫是为了什么,但他却一点也不担心。从身边卫士的神态可以看出,寿春的形势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而且是朝着有利于他的方向变化。
他从卫士的眼中重新看到了敬畏和不安。
随着细碎的脚步声响起,郭图穿过空荡荡的庭院,来到袁绍的面前。他低着头,没有看到坐在台阶上的袁绍,上了一半台阶,看到袁绍没有穿鞋的脚,才意识到不对,猛地抬头,与袁绍四目相对,相隔不过丈余,触手可及。
“公则,你今天有些心神不宁啊。”袁绍不紧不慢的说道:“这可不像你。”
郭图惊出一身冷汗,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咽了口唾沫,强笑道:“陛下……怎么坐在这儿?秋凉露重,万一受了露水,可不好。”
袁绍没理他这些,拍拍身边的台阶。“公则,难得好月色,一起坐下来赏月吧。”他叹息着,幽幽说道:“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是在汝阳吧?”
郭图想了一会儿,苦笑着摇摇头。“时间太久,臣已经记不清了。”他拍拍脑袋。“年岁渐长,臣心力衰退,记不住事,经常丢三忘四。臣几次想,或许应该致仕了。”
袁绍嘴角轻挑,再次拍拍台阶。郭图这次没有拒绝,转身坐在台阶上,只是比袁绍低了一级,相隔半尺,两人离得很近,却不挨着。
袁绍看着郭图的侧脸,轻声说道:“显雍来了吗?”
“来了。”郭图觉得嘴有点干,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他在淮水以北驻营,淳于仲简和他在一起。”
“仲简啊。”袁绍无声地笑了,意味深长。
“臣昨天去见过显雍了。”
“哦?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支持显思继位。嫡长子,名正言顺。”
袁绍不说话,只是含笑看着郭图的侧脸,阴冷的眼神不时掠过郭图的脖子。
郭图背对着袁绍,看不到袁绍的脸,却能感觉到袁绍的心情,一阵阵寒意从后背涌出,化作冷汗,浸温了丝衣,沾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
可是,他却必须保持平静,要为袁谭,为荀谌,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但是,他现在更关心陛下的安危,他想进宫见驾。”
袁绍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他为何不来?”
郭图缓缓侧身,侧对着袁绍。“臣连夜进宫,就是想问问陛下有何打算,准备给显雍一个什么样的朝堂,又准备在史书中留下一个什么样的名声。陛下定了章程,臣才好操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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