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指尖悬在弦上,未落。
檐角银铃又晃了一下,轻得几乎听不见。她不动,只将呼吸放得更缓,心神顺着那缕微不可察的震颤向外延展。方才还在追溯记忆的识海尚未平复,此刻却不得不转而感知外界——这枚银铃,是她布在屋外的第一道耳目,风吹三寸即响,寻常夜巡不会惊动它。
可它响了两次,间隔极短,像是有人踏过院中青石时脚步稍重。
她闭眼,指腹轻压第七弦,无声催动《心音谱》中的“静聆引”。一段低频音波自琴身缓缓漾出,不似乐音,倒像暗流潜行于地底,悄然漫向四围。空气里浮着几丝躁动:西北墙根有心跳加快,东侧回廊的脚步刻意放轻却节奏紊乱,还有东南角假山后,一丝压抑的喘息混在夜风里。
不是家丁。
这些人藏得谨慎,情绪却藏不住。窥伺之中夹着焦灼,像是奉命盯梢又怕被发现,行动间透着宫中内侍特有的拘谨与紧张。
她睁眼,眸光清冷如霜。
皇后并未信她归隐之态,反而增派了人手。此前数日街巷小贩绕行次数增多、送茶点的仆妇目光滞留过久,她早有所觉,只是未明言。如今银铃示警,琴音印证,一切便再无疑问。
青霜立在门边,见姑娘许久不语,正欲开口,却被一个眼神止住。
谢昭宁起身,解下外衫搭在椅背,动作从容。她走到案前,翻开一册新购的话本,又命青霜取来桂花糕与温茶,摆在琴旁。香炉添了一撮安神檀,火舌舔过香屑,升起一缕淡烟。她重新坐定,指尖轻拨,《闲云吟》的旋律徐徐流淌而出。
曲调舒缓,如云卷云舒,无悲无喜,专为安定心神而作。此曲在《心音谱》中列为“无欲之境”,弹奏时能释放一种平和的情绪场,令听者不自觉放松戒备。她不急于驱赶监视者,而是要让他们相信——她确实已倦于纷争,只想抚琴读书,终老林泉。
琴声悠悠传出院墙。
青霜低声问:“姑娘真要这般日日装作无事?”
谢昭宁垂眸,指尖滑过一根空弦,发出一声轻颤。“不是装,是藏。”她说,“真正的锋芒,从不在人眼前闪动。”
她故意让琴声持续半个多时辰,直到确认那几处潜伏的心跳逐渐平稳,甚至有一两处显出困倦之意,才收手停琴。随后命青霜明日一早去书肆再购几本诗集,又吩咐厨房每日午时送一次点心,营造出深居简出、生活规律的日常假象。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安宁全是织出来的网。
暮色渐浓,庭院安静下来。她取出一枚青玉镇纸,置于灯下,轻轻旋转三圈。玉面映着烛光,流转出细微的纹路——这是她与沈墨白约定的暗号,通过旧宅夹墙中的传音筒系统,送达后院密格。
半个时辰后,一道灰影翻墙而入,落地无声。
沈墨白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手中紧握那本龟裂的《昭明文选》,衣角沾了些夜露,神色却沉稳如常。他由青霜引至书房内室,谢昭宁已在等候。
“他们回来了。”她开门见山。
沈墨白点头:“我今晨路过凤仪殿外,见两名老嬷嬷提着食盒进出尚书府旧邸方向,步履匆忙。她们惯用的步法,是皇后身边递消息的人才有的。”
“她不信我退避。”谢昭宁轻声道,“越是平静,她越怕我是以退为进。”
“正是如此。”沈墨白将书放在案上,“你此前拒三皇子、结贵女、散归隐之言,每一步都太过精准,反倒不像真心厌世。皇后虽表面松懈,实则疑心更重。她宁可多派眼线,也不愿错放一丝可能。”
室内一时寂静。
谢昭宁望着灯焰,火苗微微摇曳,映在她眼中,像一点不肯熄灭的光。
“那就让她继续看。”她说,“看我想让她看见的。”
沈墨白抬眼。
“我会继续抚琴、读书、换书单、添茶点,让那些人日日回报‘谢小姐闭门不出’。”她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但你要替我留意宫中动向,尤其是皇后近来召见过哪些大臣,是否调动过禁军或巡察司的人。”
“明白。”沈墨白从袖中取出一页折叠的纸条,压在砚台之下,“若有异动,我会以《昭明文选》第三页第七行的批注为记,托说书人带话。”
谢昭宁点头,忽而一笑,极轻,却带着几分温柔的锐利。“她以为我在等风起,其实我在等她松手。”
沈墨白看着她,良久才道:“静水流深,徐图良机。”
他说完,转身离去,身影没入夜色。
青霜进来收拾茶具,见姑娘仍坐在灯下,手指轻轻摩挲着琴身一处细裂痕,像是在数它的纹路。
“沈先生走了。”她说。
谢昭宁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窗外风停,檐铃不动,整座旧宅仿佛真的沉入了安宁。
但她知道,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仍在眨动,耳朵仍在倾听。她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它们看得更清楚些——清楚到误以为,猎物已经入睡。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再次搭上琴弦。
这一次,她没有弹任何谱章,只是轻轻拨动第一个音符,低而稳,长而绵,如同心跳,如同呼吸,如同等待。
青霜站在身后,手中的油纸包还残留着桂花糕的甜香。
忽然,谢昭宁的手指一顿。
琴弦嗡鸣未歇,她瞳孔微缩,似察觉到了什么。
她缓缓抬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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