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短一长的叩门声在夜色里消散，谢昭宁的手指仍搭在琴匣边缘，银针尚未抽出。她没有回头，只轻轻将针推到底，听见一声极细微的“咔”响，暗格闭合如唇封缄言。
“青霜。”她低唤。
门帘掀开一线，青霜已立在门外，呼吸微紧。
“去取黑衣，药囊备好蛇胆草与止血散。玄影——”她转向窗边人影，“带上双刀，走密道。”
话音未落，院外巡更梆子敲过二更。谢昭宁起身，褪下素衣，换上窄袖劲装，腰间琴匣改用皮带斜缚胸前，指尖抚过匣角铜扣，确认机关完好。她不点灯，动作却无半分迟滞，仿佛这间书房早已刻入骨髓。
三人自后巷暗门出宅，冷雨扑面。城北方向山影沉沉，乌云压着庙脊般的轮廓，不见星月。青霜紧了紧背上的药囊，跟着谢昭宁贴墙而行。玄影断后，蒙面黑巾裹住口鼻，双刀未出鞘，但手始终不离刀柄。
绕过巡防哨岗时，谢昭宁忽然停步。前方街角有火光晃动，是禁军夜巡的灯笼。她抬手轻按琴匣，以指节叩出三下缓、一下急的节奏——这是江南旧时琴师报平安的暗语。片刻后，远处屋檐传来瓦片轻移之声，玄影微微颔首，示意路径清空。
他们从废弃水渠潜出城，泥泞没至脚踝。青霜咬牙跟上，不敢出声抱怨。越往北山，林木愈密，湿气缠身如纱。待望见那座倾颓庙宇时，天边已有灰白渗出云层。
废庙门扉半塌，石阶裂作两段，蔓草爬满佛龛。玄影蹲下身，伸手拨开地砖缝隙间的苔藓，指腹带回一抹铁锈红。他抬头，目光落在谢昭宁身上，缓缓摇头。
谢昭宁会意，退后半步。青霜刚要上前查看，却被玄影抬臂拦住。他抽出左刀，刀尖轻点地面三寸处一块略凸的青砖，随即迅速抽身。刹那间，一道寒光自侧壁破出，箭矢钉入对面残墙，尾羽犹颤。
青霜倒吸一口气，僵在原地。
玄影不动声色，继续以刀尖试探其余砖石，每一步都慢如丈量。谢昭宁凝神听着风穿过梁柱的声音，忽觉东侧佛龛后风流紊乱，回音空荡得异样。她抬手示意，玄影会意，刀锋撬开石基一角，果然触到铁环。
拉门开启时发出沉闷摩擦声，像是久闭之口终于启齿。三人俯身进入，石阶陡峭向下，湿冷气息扑面而来。壁上刻痕斑驳，似某种古文，又像符咒，谢昭宁扫了一眼便记下走向，暂未深究。
下行约百级，通道渐宽。空气里浮着陈年尘土的味道，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青霜低声问：“小姐，这地方……真能通到前朝旧址？”
谢昭宁未答，只将手贴在琴匣表面，默运《心音谱》中“静聆引”，感知四周气流波动。她能察觉细微震颤，如同指尖滑过绷紧的丝弦——此处并非死寂，而是被刻意封存的静。
玄影走在最前，忽然抬手止步。前方石道两侧立着青铜灯台，造型诡奇，灯盏内积灰厚重，却隐隐泛着绿芒。他解下腰间布巾系于刀柄，轻轻挑动其中一盏灯芯。
火焰骤然腾起，幽绿如鬼火，瞬间映亮整段廊道。墙上影子扭曲拉长，竟显出持戈武士的轮廓，肩甲分明，刀锋斜指咽喉。谢昭宁瞳孔微缩，那影子随火光微微晃动，竟似活物欲扑。
玄影收刀，退后半步。火势自行熄灭，只余一缕青烟盘旋不散。
“不是自然机关。”谢昭宁低语，“有人常来。”
她取出随身小铃，铃声清脆，在狭道中荡开三层回响。她闭目细听，感知每一缕声波反弹的节奏。片刻后，睁眼看向地面——几块铜片嵌于石缝之间，排列成阵，稍有震动便会共振发声。
“铃阵。”她轻声道，“踩错一步，惊动的不只是机关。”
玄影点头，示意由他探路。谢昭宁却抬手拦住：“你武艺高强，可步伐重。我听音辨律，知其节拍。”
她说完，以指尖在掌心轻叩三缓一急，正是先前传递安全信号的节奏。随后迈步前行，足尖点地如抚琴按弦，每一步都卡在铃阵静默间隙。青霜屏息跟随，几乎不敢呼吸。玄影紧随其后，脚步放至最轻，靴底贴地而行。
行至第七步，青霜脚下一滑，鞋底蹭到铜片边缘。铃音将响未响之际，谢昭宁猛然转身，一把拽住她手腕，同时右手拍向琴匣侧面机括，弹出一层薄铜罩，恰好挡住声波扩散。铃音只颤了一下，便如被掐住喉咙般戛然而止。
青霜脸色发白，嘴唇微抖。玄影伸手将她拉稳，眼神严厉，却未责备。
谢昭宁松开手，看了她一眼：“怕，就留在这儿。”
青霜摇头，声音发紧：“我要跟着您。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谢昭宁没再说话，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继续前行。
最后一段石道尽头，矗立着一道半开的石门。门上雕纹繁复，中央是一朵莲形图腾，花瓣八重，蕊心空缺。谢昭宁伸手抚过，指尖触到一处凹陷，形状与她颈间玉佩轮廓吻合。
她取下玉佩，正欲嵌入，玄影却突然按住她手腕。他目光锁定门缝深处——那里有一线极细的银丝横贯，若贸然推门，必触发机关。
玄影从怀中取出一枚薄铁片，小心翼翼探入门缝，沿着银丝向上摸索。片刻后，他手臂微颤，额头沁出汗珠。终于，铁片拨动某处机括，银丝松弛垂落。
石门无声开启。
一股陈腐之气涌出，夹杂着纸张霉变与金属锈蚀的味道。门内空间开阔，穹顶高悬，隐约可见壁画残痕。正中设一座石台，台上空置，唯余一圈凹槽，似曾摆放某物。
谢昭宁踏入一步，琴匣轻震，似有所感。她知道，这里曾存放过与《心音谱》相关的信物。
玄影左右巡视，确认无伏兵。青霜站在门口，望着殿内幽深景象，忍不住问：“小姐，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谢昭宁没有回答。她走向石台，蹲下身，指尖拂过凹槽边缘。灰尘之下，刻着一行小字，笔迹纤细却有力：
“赤莲归位，心音始现。”
她心头一跳，抬手摸向肩胛骨处。那枚胎记，此刻竟微微发烫。
玄影忽然低喝一声：“有人动过这里。”
他指向石台背面，一块石板被人撬开过，边缘残留新鲜划痕。谢昭宁快步过去，发现夹层中仅余半页残简，墨迹模糊，依稀可见“玉牒藏北”四字，落款为“周”。
是周怀安。
她握紧残简，指节泛白。原来养父早知此地，甚至来过。
青霜靠近想看，却被玄影拦住：“别碰。地上有粉。”
谢昭宁低头，果然见石缝间撒着极细的灰白色粉末，遇潮微黏——是追踪香，江湖中人常用以标记行踪。
“我们被引来的。”她低声说。
玄影迅速检查四周出口，确认暂时安全。谢昭宁将残简收入怀中，目光扫过空荡大殿。这里曾藏有重要文献，如今已被取走，或转移。
但她不信一切已空。
她重新走向莲形雕纹之门，将玉佩嵌入凹槽。轻微“咔哒”一声，机关启动。地面微震，石台下方缓缓升起一座暗格，内里静静躺着一只漆盒。
盒面绘着同样的赤莲图案。
谢昭宁伸手欲取，玄影却猛地将她拉开。一道毒针自盒底射出，钉入石壁，针尾犹颤。
青霜惊呼出声。
玄影蹲下，以刀尖挑开盒盖。漆盒内并无毒物，只有一卷泛黄帛书，封皮无字，但边角绣着金丝云纹，与她幼时记忆中的宫绣一致。
谢昭宁跪坐在地，双手接过帛书，指尖微颤。这不是结局，而是开端。
她抬头看向大殿深处，那里还有一扇隐秘侧门，门缝透不出光，也不知通向何方。
玄影站起身，右肩不知何时被碎石划伤，血已浸透黑衣。他握紧双刀，挡在谢昭宁身前。
青霜紧挨着她，低声问：“还要进去吗？”
谢昭宁望着那扇门，没有回答。
她只是将帛书贴在胸口，另一只手重新握紧琴匣。
门缝底下，一滴水珠落下，砸在石板上，溅起微不可察的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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