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欣慰地、如释重负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张开了自己的双臂。
这是一个准备了三天的拥抱。这个拥抱里,有初二那天的焦灼,有初三那天的失落,有初四那天的蛮干,还有昨晚那锅汤的温柔。他想将这三天所有的思念与等待,都凝聚在这个动作里,让她在进门的第一秒,就感受到这足以融化钢铁的、滚烫的情感。
然而,预想中那个带着疲惫与欣喜的、扑入怀中的身影,并没有出现。
站在门外的张甯,脸上的神色,以一种堪比川剧变脸的速度,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那份刚刚还漾在嘴角的、如清泉融冰般的微笑,瞬间凝固了。紧接着,她那两道秀气的柳眉猛地向上一竖,一双清亮的眼睛开始以一种极高的频率疯狂眨动,嘴唇也死死地抿成了一条线。最夸张的是,她的眼角,正拼了命地、不受控制地,朝着自己右侧下方疯狂地扫射。
那副表情,复杂到了极致,混合着惊恐、警告、以及一种“你这个笨蛋快看看旁边啊”的、无声的呐喊。
彦宸整个人都愣住了,张开的双臂僵在半空中,像一个失灵的机器人。
他脑子里准备好的一万句开场白——“我想死你了”、“你终于回来了”、“这三天就像三年那么长”——瞬间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面部杂技表演给轰得灰飞烟灭。
怎么回事?她这是……旅途后遗症?还是被门外的冷风吹得面部神经失调了?
就在他满心困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时,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她那疯狂暗示的眼神。他下意识地,将那只挡住了自己部分视线的左手,略微抬高了几寸。
视线,豁然开朗。
然后,他看见了。
就在张甯的身后,被她高挑的身影挡住了大半个身子的地方,正有一个小小的脑袋探了出来。那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件不怎么合身的新棉袄,一双黑葡萄般清澈透亮、充满了好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来回打量着门口这两个姿势古怪的大人。
是小川。她那个宝贝弟弟。
“轰——!”
彦宸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一颗天外飞来的陨石,结结实实地击中了。前一秒,他还是准备迎接女神归来的、史诗爱情剧的男主角;这一秒,他瞬间沦为了家庭伦理喜剧里,那个被“突击检查”的、惊慌失措的毛头小子。
一股混杂着狂喜、惊吓、尴尬、以及一丝没来由的悲愤的复杂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狂喜,是因为她回来了,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惊吓,是因为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尴尬,是因为,自己刚才那副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架势,竟然被这个小不点看了个一清二楚!
而那丝悲愤,则来自于——他那场精心策划的、神圣的、只属于两个人的重逢仪式,彻底泡汤了。
所有的情绪在胸腔里激烈地碰撞、发酵,最终从他那已经不受大脑控制的嘴里,冲口而出,化作了一句石破天惊的问候:
“这……这不是小舅子吗?”
话音刚落,彦宸就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他看见张甯那张刚刚还因为紧张而紧绷的脸,瞬间涨红,随即又转为铁青。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喷射出两道足以将他凌迟处死的、凌厉的怒火。
下一秒,一只穿着运动鞋的脚,已经毫不留情地、精准地,踹在了他的小腿迎面骨上。
“嘶——”
力道不重,但那股子又麻又疼的劲儿,还是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他龇牙咧嘴地看着她,只见她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死结,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使着眼色,那意思仿佛在说:“你再敢胡说八道一句试试!”
站在一旁的刘小川,显然没有听懂这句充满了“社会气”的称谓,他好奇地扯了扯姐姐的衣角,仰着头,用一种清脆的童音问道:“姐,什么小舅?”
危机,一触即发。
张甯的反应快如闪电。她立刻收起了脸上所有凶狠的表情,换上了一副温柔和蔼的面孔,蹲下身,摸了摸弟弟的头,用一种极其自然的、仿佛在解释“一加一等于二”般的语气说道:“小川,这个大哥哥是叫你‘小舅舅’呢。他最近……嗯……他最近有给人当外甥的瘾,觉得好玩,逮谁都喜欢叫人小舅舅。”
彦宸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这都行?!给人当外甥的瘾?这是什么惊世骇俗的癖好?他简直要为她这天马行空的、化解危机的想象力,献上自己的膝盖。
但是,他彦宸的尊严,绝不允许自己平白无故地就“矮”上一辈!
他立刻清了清嗓子,脸上堆起一个自认为最灿烂、最无害的笑容,也跟着蹲了下来,与小川平视,用一种夸张的、充满惊喜的语气大声说道:“什么小舅舅?弟弟你听错了!我说的是‘小救星’!哎呀,你可真是哥哥我的救星啊!”
小川被他这戏剧性的一嗓子,搞得更加迷惑了,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
彦宸再接再厉,绘声绘色地比划起来:“你看啊,哥哥昨天一个人在家,实在太无聊了,就跑出去买了一大——堆的零食!有话梅,有海苔,还有香喷喷的椰子糖!可是我一个人根本吃不完,正发愁呢,肚子都要撑破了!你猜怎么着?你就来了!你就是上天派来拯救哥哥的‘小救星’啊!快,快进来帮哥哥一起消灭掉那些‘敌人’!”
这番说辞,显然比“当外甥的瘾”要对一个孩子的胃口得多。
“零食”两个字,像一句拥有魔力的咒语,瞬间点亮了小川的眼睛。他脸上所有的疑惑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兴奋与渴望。他立刻扭过头,用充满期盼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姐姐。
张甯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她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白了彦宸一眼,那眼神里的信息很明确:算你反应快。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轻轻拨了一下弟弟的后脑勺,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进去吧,看看大哥哥的‘狗窝’乱不乱!”
“好耶!”
刘小川欢呼一声,像一颗刚刚出膛的小炮弹,瞬间就越过了门口的防线,冲进了这个对他而言,充满了“零食宝藏”的神秘洞穴。
彦宸如释重负地站起身,侧开身子,让这位名副其实的“小救星”畅通无阻地进了门。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还站在门外的张甯。
危机解除,那颗刚刚被压下去的、蠢蠢欲动的心,又开始不安分起来。他舔着脸,像一只讨食的小狗,悄悄地、一点点地,往张甯的身边凑过去,用下巴去蹭她的肩头。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既委屈又暧昧的语气,在她耳边小声地、飞快地说道:“我等了你三天……”
他的话还没说完,张甯已经噙着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伸出手,像拧一个瓶盖似的,一把捏住他的脖颈,将他的头强行拧转了过去,对着客厅的方向,然后在他后背上不轻不重地一推。
“进去,招待你的‘小救星’!”
那力道,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三分无法掩饰的亲昵。
彦宸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往前走了两步,回头时,脸上已经挂满了傻瓜般的、心满意足的笑容。
张甯站在门口,看着他那副傻样,眼里的笑意更浓了。她最后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楼道,然后反手,将那扇冰冷的铁门,“咔哒”一声,轻轻带上。
隔绝了门外清晨的寒意,也圈住了一室即将升腾的、名为“家”的暖意。
彦宸打开客厅那个兼做餐边柜的储物橱,像个往外掏宝藏的圣诞老人,先是把昨天新采购的话梅、海苔、盐焗腰果、椰子糖一股脑地抱了出来,紧接着,又从柜子最深处,把他自己私藏的、还没来得及上交的灯影牛肉、花生牛轧糖、什锦果脯也全都搜刮了出来,在茶几上堆成了一座蔚为壮观的零食山。
小男孩的眼睛里已经开始放光,兴奋地点着头,拿起一包灯影牛肉,就开始跟那层坚韧的塑料包装奋力搏斗起来。
彦宸得意地拍了拍手,拿起那盒包装最精美的椰子糖,捻出一颗,熟练地剥开晶亮的糖纸,像献宝似的,递到张甯的嘴边。
张甯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急忙伸手接了过来,同时飞快地抬起眼,用一种“我弟弟还在这儿呢,你收敛一点”的眼神,又狠狠地剜了他一句。
彦宸嘿嘿笑着,摸了摸鼻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印子。他连忙说:“你们先坐一会儿哈,随便吃,别客气!我去漱口洗把脸,马上就出来!”
说完,他像只兔子一样,一溜烟钻进了卫生间,只留下一串“哗哗”的水声。
张甯看着他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她走到弟弟身边坐下,看着他已经成功撕开了包装,正有滋有味地嚼着牛肉干。看着弟弟那一脸“掉进了米缸里”的幸福表情,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小脑门,然后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用嘴型无声地对弟弟说:
“傻——瓜!”
小川抬起头,看着姐姐那忍俊不禁的表情,虽然没太明白,但也跟着“呵呵”地笑了起来,继续埋头于他的美食事业。
张甯这才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安心地、仔细地打量一下,自己不在的这几天,这家伙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傻事。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了身下的沙发上。手掌轻轻抚过,布料的表面还残留着一丝清晰的、人体的温热。沙发的一角,还有一个不太明显的、被睡出来的凹陷。她几乎可以立刻断定,这家伙昨晚,甚至可能这几晚,都是在这张离门口最近的沙发上睡觉的。
这个发现,让她心里某个地方,悄悄地、柔软地塌陷了一块。
再看面前的茶几。零食小山的一旁,还铺着没有收拾干净的寒假作业。她随手拿起一本物理练习册,翻了翻。字迹还是他那一贯的、龙飞凤舞中带着点不羁的风格,但正确率却高得惊人。她又翻了翻进度,不由得微微挑了挑眉。进度竟然比自己这几天的还要多一些。
嗯,挺乖的。这个念头,让她心里那块塌陷的地方,又被一种混杂着欣慰与骄傲的暖流,给悄悄填满了。
她施施然地站起身,信步朝着厨房走去,像一个正在巡视自己领地的女主人。
“哗啦”一声,卫生间的门猛地被从里面拉开。彦宸顶着一头湿漉漉的、还在滴水的头发跳了出来,嘴里还挂着泡沫,冲她摆了摆手,像是在说“稍等”。他指了指卧室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睡衣,那意思很明白:我去换身衣服。
张甯好笑地点了点头,看他像一阵旋风似的席卷而去,“砰”地一声冲进了卧室关上门,这才收回目光,继续她未尽的“视察工作”。
厨房里收拾得很干净,没有一丝油腻,看得出是被人精心打理过。她的目光很快就被灶台上一口巨大的、敦实的砂锅给吸引了。锅盖严丝合缝地盖着,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锅身。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显然,这锅东西不是刚刚才炖上的。
她心里一动,怀着一种近乎于“开宝箱”的期待,将沉重的锅盖缓缓揭开。
一股浓郁的、混合着肉香与玉米清甜的、最纯粹的食物香气,虽然已经冷却,却依然顽强地、执拗地,升腾起来,钻进她的鼻腔。满满一锅乳白色的汤汁,已经凝起了一层薄薄的冻。大块的排骨与金黄的玉米段,在其中安静地沉睡着。
张甯静静地看了几秒钟。她完全可以想象出,昨天,那个傻瓜是如何一个人,在这里认真地清洗、焯水、斩块,然后守着一炉小火,将一整晚的等待,都慢悠悠地炖进了这口锅里。
她微笑着,将锅盖重新轻轻盖好。那一声轻微的、陶瓷与陶瓷碰撞的“嗒”,像是在她心上,盖下了一个温柔的、名为“满足”的印章。
她又随手拉开了冰箱门。
“嗡”的一声,冰箱里的冷气与照明灯光一同涌出。只见不大的空间里,被塞得满满登登,像一个即将过冬的、勤劳的松鼠的粮仓。新鲜的蔬菜,用保鲜袋仔细地分装好;五花肉和排骨被分装在小袋里,冻得硬邦邦的;新鲜的鱼和虾用保鲜膜仔细包好,码放整齐;鸡蛋槽里,每一颗鸡蛋都圆润饱满。
这家伙……是真的把整个菜市场都搬回来了吗?
张甯靠在冰箱门上,看着这满满一登的烟火气,忽然觉得,这三天旅途的疲惫,乡下亲戚家的喧嚣与客套,以及内心深处那些不为人知的、关于未来的隐忧,在这一刻,都被这口锅,这台冰箱,给彻底治愈了。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又“咔哒”一下打开了。
彦宸像是要登台表演的模特,特意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双臂微张,带着几分炫耀的意味,往那儿一站。里面是一件崭新的、雪白滚圆领棉衫,外面套着一件厚实的、红黑相间的大格子棉布衬衫,袖口被随意地挽到了小臂处,露出结实而线条流畅的肌肉。下身是一条颜色洗得恰到好处的牛仔裤,配上他那张刚刚被冷水洗过、显得格外清爽英气的脸,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从九十年代香港电影里走出来的、那种带着点痞气的阳光少年。
张甯瞅着他这副精心打扮过的样子,心里暗暗觉得,确实还……挺帅的。但嘴上,却毫不留情,眼神从上到下扫了他一遍,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语气,狠狠地刺了他一句:
“怎么?山上的伐木工,也放假回城过年了?”
彦宸脸上的得意表情瞬间僵住,随即又化作了毫不在意的、厚脸皮的笑容。他一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边继续挽着袖子,仿佛刚刚那个精心设计的登场造型根本不存在。
“别管伐木工了,”他走到茶几旁,弯下腰,用一种充满了诱惑的语气问小川,“小救星,汽水还是可乐?”
“可乐!”刘小川立刻给出了毫不犹豫的回答,眼睛里闪烁着对那种传说中“带汽儿的糖水”的无限向往。
“大冬天的,喝什么可乐啊?” 张甯略带一丝不赞同地皱起了眉。
“哎,只要没进冰箱,常温的,有什么不可以?”彦宸理直气壮地回答。说着,他已经从茶几下的储物格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了一听红色的可口可乐,“啪”地一声,拉开了拉环。他又顺手拿过一个干净的玻璃杯,“咕嘟咕嘟”地倒了半杯,推到小川面前,那褐色的液体在杯中欢快地翻腾着细密的气泡。
然后,他才转过头,对着张甯,瞬间换上了一副体贴温柔的面孔:“我去给你烧水,泡你最喜欢的蜂蜜柚子茶。”
张甯看着弟弟那副已经快把脸埋进杯子里的馋样,再看看彦宸那张写满了“你看我多会办事”的得意嘴脸,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她坐到弟弟身边,还是不放心地,将那听可乐替他全部倒进了杯子里,让里面的气泡跑掉一些。她伸出手,温柔地理了理弟弟有些凌乱的头发,低声问道:“要不要看电视?”
“要!”刘小川高兴地直点头,眼睛却一秒都没有离开面前的可乐杯。
张甯笑了笑,从沙发的角落里翻出了那个被布套包裹着的遥控器。她熟练地按下开关,电视屏幕“嗡”地一声亮起。她迅速地调了几个台,最终,将画面停留在一个正在重播《西游记》的频道上。
“呔!哪里走!”
孙悟空那熟悉的、尖锐的嗓音,伴随着经典的配乐,瞬间充满了整个客厅。小川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屏幕上那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毛脸雷公嘴给牢牢吸住了。他瞪得溜圆的眼睛里,映着电视屏幕上五彩斑斓的光,手虽然还捧着那杯可乐,却已经忘了喝,整个人都仿佛被吸进了那个光怪陆离的神话世界里。
张甯静静地看着弟弟那副全神贯注、如痴如醉的表情,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地刺痛了一下。
她忽然酸酸地叹了口气。
在他们那个小小的、仅能容身的家里,是没有电视的。对小川而言,这种能坐在温暖的房间里,一边喝着甜甜的可乐,一边看着孙悟空打妖怪的时刻,大概就是他想象中,最奢侈、最幸福的天堂了。
她不管那个正聚精会神跟着孙悟空上天入地的弟弟,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慢慢踱步到了厨房门口,将身子倚在门框上,探头往里看。
厨房里,彦宸背对着她,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他先是用勺子,从那个金黄色的罐子里,挖出两大勺粘稠的蜂蜜柚子酱,放进一个干净的玻璃杯里,然后又熟练地从橱柜里拿出另一个暖水瓶,倒了些许温水进去,用勺子细细地搅着,将那些凝固的柚子酱先化开。水壶里的水还没开,正“嗡嗡”地积蓄着热量。
他似乎是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手上的动作一停,转回身来。看到是她,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毫无防备的、纯粹的笑容。他就那样靠在灶台上,也不说话,只是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目光专注得像是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那眼神里,有太多压抑了三天的东西,滚烫得让张甯有些不敢直视。
他看了半晌,像是终于从重逢的喜悦中,分出了一丝理智来处理眼前的现实。他微微歪了歪头,笑容里带上了一丝纯粹的好奇,最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对了,你弟弟……怎么跟你一块儿来了?”
就是这句再也正常不过的问话,像一根针,轻轻戳破了张甯心中某个充满了复杂情绪的气球。一股难以言喻的颓然感,混合着些许哭笑不得的无奈,瞬间涌了上来。
她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了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一家四口坐着长途车,一路颠簸,赶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快九点了。母亲和父亲都累得不想动弹,只有她,还有使不完的精力。她放下东西,一边手脚麻利地帮着收拾行李,一边装作不经意地,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对正在喝水解乏的母亲说:“妈,那我明天还是去我同学家补习了哈!”
她刻意没有抬头,不敢去看母亲脸上的表情,生怕被看出任何一丝心虚。因此也就错过了母亲嘴角那一闪而过的、洞悉一切的笑意。但她却清晰地听到了母亲的回应:
“行啊。”
张甯心里一喜,正准备转身溜走,母亲的下一句话却像一只无形的手,将她牢牢地按在了原地。
“顺便带小川也去玩玩吧。”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回过头,大吃一惊:“啊?带小川去干什么?我是去做功课的,带个小拖油瓶算怎么回事?!”
母亲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紧不慢地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宁宁,你跟彦宸……几天没见了?”
“七天吧?”张甯下意识地回答,话一出口,就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仿佛被抓了个现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将这个时间,记得如此清楚,如此精确,以至于都不需要思考。
母亲的微笑变得更浓了,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数得倒还挺清楚嘛。”
张甯正想说点什么来辩解,母亲已经慢悠悠地抛出了她的最终目的,那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关心,内容却让她如遭雷击:
“我怕你们俩,太久没见,到时候……控制不住自己!”
“轰”的一声,张甯感觉自己所有的语言系统,都在这一刻彻底宕机了。她被这句话噎得结结实实,涨红了脸,呆立在原地,一句辩驳、一句解释、甚至一句拒绝的话,都再也说不出来了。
母亲,早就把一切都看透了。
此时此刻,张甯从那段令人窘迫的回忆中抽身,抬头看着彦宸那张充满了真诚疑问的脸,所有复杂的情绪,最终都化作了一声近乎于认命的叹息。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一种既无辜又无奈的语气回答:
“不就……来喽!”
那短短四个字里,饱含着一个女儿对一个“英明神武”的母亲,最深沉的、无从解释、也无力反驳的控诉。
彦宸的脑子,何其聪慧。
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他从她那副“一言难尽”的神情和那“破罐子破摔”的语气中,瞬间便领会了这背后全部的、曲折离奇的故事。他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恍然大悟,只用了一秒钟。
他那张刚刚还带着笑意的脸,慢慢变得肃穆起来。他转头,目光透过厨房的门,看向了客厅。只见小川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屏幕,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映着孙悟空的金箍棒那耀眼的光芒,他的手,依然紧紧地握着那杯可乐,仿佛那不是一杯饮料,而是一个可以与他同生共死的战友。
他那副专注的、天真无邪的模样,与他身上所背负的、那份堪称“伟大使命”的“监视”任务,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充满喜剧色彩的对比。
彦宸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慢慢翘了起来。
张甯的眼睛也朝着客厅的方向,用一种充满了戏谑与默契的眼神扫了一眼。然后,两人像是被同一根神经操控的木偶,极有默契地,同时微微张开嘴,无声地、用口型,对着彼此说出了那三个心照不宣的字:
“小—奸—细!”
话音刚落,张甯再也绷不住了,“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那笑声里,有尴尬,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卸下防备后的释然与亲昵。她笑着摇了摇头,想想又觉得不妥,便抬起手,用拳头轻轻地、带着一丝嗔怪的意味,捶了一下他的肩窝。
“喂,不许说我弟弟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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