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寒风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枯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白桃与陆九的身影几乎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他们伏在一口塌陷的废弃观测井口,井沿的碎石被霜打得冰冷刺骨。
地下传来的断续刮擦声,清晰地穿透了薄薄的土层。
那声音沉闷而富有节奏,一下,又一下,绝非机械的轰鸣,更像是某种原始而执拗的人力劳作。
陆九伸出食指,在舌尖蘸了点唾沫,轻轻涂抹在耳廓上,侧耳迎着风向,闭目凝神片刻。
风声、树声、虫鸣声在他耳中被尽数滤去,只剩下那地底深处的执着。
他压低声音,气息几乎微不可闻:“是老式短镐,两个人,一左一右在轮换。这挖法不求快,但挖得极深,土方也处理得干净。”
白桃的眉头紧紧蹙起,一双清亮的眸子在夜色中闪烁着冷光。
“如果是为了盗取什么宝物,应该用炸药速战速决。这样像蚂蚁啃骨头一样慢工细活,是怕惊动了什么?”她想起了卦象中的“艮”位,艮为止,为止于此,也为山,为坟。
这蚕种场地下,埋葬的恐怕不只是财宝。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白桃便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裳,头戴洗得发白的包巾,背上一个半旧的竹篓,扮作进山采药的妇人,不紧不慢地走进了村子。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农正蹲着抽旱烟。
白桃走上前,用一口略带外地口音的方言,客气地询问附近哪里的柴胡长势最好。
几句家常话下来,气氛便熟络了。
一个叼着旱烟杆的老农,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朝着蚕种场的方向努了努嘴:“要说怪事,倒是有一桩。前些日子,场子边上那个废了的牛棚,被两个北方来的兄弟租下了。人瞧着挺壮实,就是不怎么爱说话。每天天一擦黑,就一人背个大背篓出去,天亮前才回来。那篓子上啊,总是盖着一块湿漉漉的麻布,一路走一路往下滴水,怪得很。”
白桃心中猛地一动。
湿布!
用湿麻布遮盖,是为了隔绝气味,防止猎犬追踪;一路滴水,是为了压下扬起的尘土,让脚印变得模糊难辨。
这正是旧时军统常用的反侦察手法,细致、谨慎,而且极端有效。
她谢过了老农,状似无意地朝桑林方向走去。
在一片不起眼的泥地上,她果然发现了几点极淡的靛蓝色渍痕。
她蹲下身,用指尖捻起一点泥土,在指腹间轻轻搓揉,一股滑腻的触感伴随着淡淡的酸味传来。
是酸皂,专门用来漂洗大批量囚服的工业品,能最大限度地洗去血污与秽迹。
与此同时,陆九也行动了。
他换上了一身更破烂的行头,脸上用锅底灰和黄泥抹得看不出本来面貌,挑着一副空荡荡的粪桶,扮作走村串户的挑粪老汉,摇摇晃晃地靠近了牛棚。
他在牛棚周围转悠了半日,直到夜色再次降临,才像只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溜到牛棚后的垃圾堆旁。
垃圾堆里混杂着食物残渣和生活废品,散发着一股酸腐的气味。
陆九屏住呼吸,用一根木棍仔细地翻检着。
很快,他的棍尖触到了一片略硬的纸片。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拨出,是一截被烧得只剩小半的蜡纸,显然是对方用火柴点燃后随手丢弃的。
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到蜡纸上印着两个模糊的字:“归档……”,还有一个几乎无法辨认的“令”字偏旁。
这是战时档案局使用的密文格式,专门用于封存最高等级的机密文件。
而更关键的发现,是一枚从垃圾堆深处翻出来的铜纽扣。
纽扣样式普通,但在其内圈,却用细如牛毛的钢针刻着一行小字:“壬午训丙三”。
陆今的心脏骤然收缩。
这个编号体系他再熟悉不过了!
与不久前在废弃水文站里发现的那支记录队所使用的编号体系,完全一致!
一个可怕的念头电光石火般击中了他。
这些人,不是来盗宝的,也不是来寻仇的。
他们和自己一样,都属于那个庞大的、如今已分崩离析的记录系统。
但他们正在做的,是逆向操作。
他们是根据同一份档案,在抢先一步……删名!
他们要将那些被记录下来的名字,从历史中彻底抹去!
二人碰头后,信息迅速拼凑完整。
白桃当机立断,从医馆的药柜深处取出一罐陈年的艾绒,混入少量雄黄、薄荷和几味秘药,搓成一粒粒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药丸。
她将其装在一个精致的小布袋里,对自己的小学徒耳语了几句。
小学徒扮作四处流浪的孤儿,在牛棚附近徘徊了两日。
终于,他找到了一个机会,将这袋被称作“驱寒糖豆”的“醒神烟丸”,送给了牛棚里一个看上去年纪最小的男人。
那男人似乎有些智力缺陷,平日里只负责些杂活,对这突如其来的“善意”毫无防备。
又过了几日,一个暴雨将至的闷热夜晚。
牛棚里突然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正是那个收了“糖豆”的男人。
他在睡梦中被咳醒,口干舌燥,摸到枕边的布袋,便想也不想地将那“糖豆”当成润喉的药丸吞了下去。
药力很快发作。
男人开始在幻觉中胡言乱语。
早已贴墙而立的陆九,将一个特制的听筒紧紧按在墙壁的缝隙上,将对方断断续续的呓语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
“……名单……名单在第七层……不能让他们找到……”男人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哭声最久’的那批人……他们还活着……不能把他们牵扯进来……烧掉……必须全部烧掉……”
录下的声音,证实了陆九的猜想。
对方确实是记录队的残余分支,但他们的立场已经彻底改变。
他们不是背叛,而是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保护”幸存者。
他们要销毁所有证据,斩断一切线索,以免那些隐姓埋名、苟活于世的人,被新的势力清算。
就在此时,天空中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幕,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暴雨倾盆而下。
“动手!”白桃低喝一声。
她率领着早已埋伏好的人手,如鬼魅般冲向蚕种场的地窖入口。
沉重的铁门被猛地撞开,一股混杂着泥土和炭火味道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
地窖的夹层里,一个烧得通红的炭盆正熊熊燃烧,两个男人正手忙脚乱地将一个沉重的铁匣往火里推。
看到突然闯入的白桃一行人,其中一个高个子男人立刻拔枪相向。
但白桃根本没看他的枪口,她甚至没有拔出自己的枪。
她只是缓步走到炭盆边,从发髻上取下一根细长的银针,轻轻插入炭盆边缘滚烫的灰烬里。
随即,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针尾,吹出了一口极细微的气流。
那气流无色无味,却似乎蕴含着某种奇特的力量。
只见那根被炭火映得微红的银针针尖,竟骤然泛起了一层幽蓝色的荧光,如同鬼火般在昏暗的地窖里闪烁。
这是药王宗早已失传的秘术——“照魄术”。
此术能以药物催动银针,使其对亡者的“真名”产生感应。
若附近有镌刻着逝者姓名的器物,针尖便会微颤示警,其光芒也会随之变化。
那个持枪的男人或许不懂这其中的玄机,但他身旁那个年纪稍长的同伴,在看到那幽蓝荧光的一瞬间,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手中的铁匣“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双膝一软,竟直直地跪倒在地。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根泛着蓝光的银针,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与最后一丝希冀:“你们……你们真的能让那些名字……回来?”
陆九上前一步,靴底踩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的声音像淬了冰,一字一句都敲在两个男人的心上:“我们不毁名,也不藏名。我们只是,不让别人替你决定,谁该被遗忘。”
话音刚落,窗外又一道雷光轰然劈开乌云,瞬间的白昼照亮了整个地窖。
光芒扫过地窖深处的墙壁,映出了一行用炭笔写下的、字迹娟秀的小字:
“小梅来过。”
跪在地上的那个男人,在雷光中猛地抬起头。
他的目光没有看向言语锋利的陆九,而是越过所有人,死死地锁在了白桃身上。
那目光中没有了恐惧,没有了绝望,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迷茫与难以置信的……辨认。
他看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她捏着那根银针的手指——那稳定、纤长,仿佛天生就该与针为伴的手。
许久,他喉结滚动,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白先生……的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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