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银针的形制,那捻转刺入的角度,分明是白家失传已久的“七星归元”针法。
被俘男子眼中的惊骇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激动与恍然。
他挣动了一下,并非为了逃跑,而是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声音沙哑地几乎不成调:“您……您是白先生的后人?”
白桃收回银针,冷冷地注视着他,并未回答。
旁边的陆九却已上前一步,沉声喝问:“你认识白景明老先生?”
男子的目光扫过陆九等人警惕的面容,最终还是落回到白桃身上,那张年轻却又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的脸上。
他苦笑一声,垂下头颅,放弃了所有抵抗。
“我叫周砚,曾是白先生门下,负责记档的学徒。”
周砚。
这个名字像一颗石子投入白桃记忆的深潭。
祖父的笔记中确有此人,天赋尚可,心细如发,战时被委以重任,负责坤位族谱的转移,之后便杳无音信,被列入了失踪名单。
“你没有失踪,”白桃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只是换了个地方,守着你所谓的秘密。”
提及此事,周砚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挣扎:“我们……我们不是背叛。当年情况危急,大家逃散各方,人心惶惶。有一部分族人主张,应该彻底隐姓埋名,将过去彻底埋葬。”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他们认为,一旦我们的真实身份曝光,不仅会给自己招来无妄之灾,更会影响到子孙后代的生存。考学、任职、婚配……都会成为一道道过不去的坎。我们不是背叛,是想换一种方式守护血脉的延续。”
“守护?”白桃的声线骤然拔高,像一根绷紧的琴弦,“那小梅呢?她为什么要躲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一遍遍地传唱那首随时会引来杀身之祸的歌谣?如果你们的守护是遗忘,那她的坚持又算什么?”
这个问题仿佛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周砚的心上。
他痛苦地闭上眼,许久才睁开,眼神里带着一丝恐惧和怜悯:“因为……因为小梅她不一样。她是‘地听者’。”
“地听者?”白闻所未闻的词汇让白桃蹙起了眉。
“是族里对一种特殊体质的称呼,”周砚艰难地解释道,“她们的听觉异常敏锐,能感知到常人无法察觉的声波与振动,甚至……能听到土地深处,那些被封存的记忆的回响。她不是在主动传唱,而是在被迫复述。她听到了不该懂的声音,那些被封印的名字在地下哭喊,她只是无法控制地将那些声音唱了出来。”
周砚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白桃心中所有的迷雾。
她忽然明白了祖父将名字封印于八方的原因,也明白了小梅痛苦的根源。
她转身快步回到药庐,从一个暗格里取出那本祖父留下的《灵枢》残卷。
书页早已泛黄卷边,散发着古旧的药草香。
她凭着记忆,飞快地翻到“名附形则神驻”一篇。
在篇末的空白处,祖父用朱砂写下了一行密语,她一直以为那是某种咒术的结尾,此刻在周砚的话语下重读,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意味。
密语的末句,赫然是八个小字:“存名非强唤,待心自发启”。
原来如此。
白桃的手指抚过那行朱砂字,冰凉的指尖仿佛能感受到祖父落笔时的心境。
祖父早就预见到了族人内部会出现的分歧,也预见到了后世子孙可能面临的恐惧与抉择。
他将名字封存于八方,并非只是为了单纯的保存,更是在设下一场跨越时空的考验与筛选。
名字可以被储存,但记忆的真正唤醒,必须由名字的主人,或是他们的后代,发自内心地主动追寻。
强行公布,只会招来灾祸与怨恨;唯有当后人愿意主动承担起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愿意重新将它刻入自己的生命时,这份记忆才算是真正地复活。
这才是“待心自发启”的真意。
她豁然开朗,立刻将自己的顿悟告知了陆九,并让他带人去彻查周砚所说的那份被藏匿的“第七层名单”——坎位,洗衣房的排水沟暗格。
陆九的人行动迅速,不到半个时辰,便在一个满是污泥和水垢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陶罐。
罐子不大,分量却不轻。
当着所有人的面,白桃小心翼翼地撬开蜡封。
然而,罐内装着的并非众人预想中的纸质名册,而是一叠叠薄如蝉翼的暗褐色蜡片。
每一片上都刻着细密得如同发丝的纹路,在光下看,仿佛凝固的声波。
“这是……声纹蜡片。”一位懂些古物的学徒惊呼出声,“这是古时用来记录声音的法子,需要用特定的振动频率才能播放。”
难题再次摆在眼前。如何找到那“特定”的频率?
白桃静静地看着那些蜡片,脑中闪过的却是医书上的“五音疗疾法”——宫商角徵羽,五音对应五脏,亦可调理气血,沟通天地。
她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她让人取来一面铜磬,自己则盘膝而坐,闭目凝神,指尖轻轻搭在一片蜡片之上,感受着其上最细微的共鸣。
她试了宫音,沉稳厚重,蜡片毫无反应。
又试了商音,金石之声,依旧沉寂。
当她以特制的小槌,敲响代表“心”之火的徵音时,那一声清越激昂的磬响,仿佛一道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的枷锁。
嗡——
她指下的蜡片发出了轻微的嗡鸣,紧接着,罐中所有的蜡片仿佛都活了过来,一同震颤。
无数个声音,从那些薄薄的蜡片中挣脱而出,重叠在一起,汇成一片嘈杂而悲伤的低语,在房间里回荡。
“我不想叫金昊了……求求你,我儿子明年要考公职,不能有任何污点……”
“我们一家早就改姓了,现在的生活很好,求你们别来打扰……”
“登报?不!绝对不行!我们会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就当我们已经死了吧!”
声音里没有英雄的慷慨激昂,没有烈士的视死如归,只有普通人最真实、最卑微的恐惧与恳求。
那些曾经响亮的名字,如今成了他们想要拼命甩掉的枷锁。
这一下,整个药庐都炸开了锅。
“必须公布!全部公布!”年轻的学徒们义愤填膺,“这是历史!我们有责任还那些被遗忘的英雄一个清白!”
“清白?”一位在此处帮忙整理档案的退休档案员,颤巍巍地站起身,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悲哀,“清白不应该踩着活人的喘息和眼泪铺路。他们也是受害者,他们的后代是无辜的!”
争吵声愈演愈烈,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白桃挥手让众人散去,独自一人拿着那些蜡片,走进了后院的无名亭。
夜深人静,月凉如水。
她取出一根消过毒的银针,刺破指尖,殷红的血珠沁出。
她想试试,用自己的血,去复写一个名字,会发生什么。
她从那些声音中,记住了一个女子的名字,那声音哀婉凄切,令人心碎。
她蘸着血,在白色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女子的全名。
当写到最后一个“贞”字时,血字在纸上缓缓浮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就在她即将落下最后一钩的刹那,指尖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原本温顺的银针针尖,竟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猛地向旁边一偏,避开了那最后一笔!
无论白桃如何用力,针尖都执拗地拒绝落下,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抗拒着这个名字的完整。
她猛然僵住,脑海中轰然响起一句祖上传下的训诫:“血认主,若拒显,则止。”
原来,连她的身体,她的血脉,都在遵循着“待心自发启”的原则,都在选择是否要承认、是否要强行唤醒这个名字。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选择权,从来都不在她手上。
第二日,白家药庐外立起了一块新的牌匾——“静名阁”。
白桃公布了所有八方存档的位置,但立下了一个规矩:任何人都可以在此查阅资料,但若想开启任何一份封存的档案,看到那个完整的名字,申请人必须亲笔签押,写下自己的名字和与档案主人的关系,以示自愿承担这份记忆。
规矩公布的第一天,阁外门可罗雀。
直到傍晚,才有一个身影颤巍巍地走来。
竟是数日前,曾在无名碑林独自祭扫的那位老农。
他佝偻着背,走进静名阁,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挣扎。
他拿起笔,在登记册上,用抖得不成样子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金昊”两个字。
可刚写完,他又像是被烫到一般,拿起旁边的布巾,迟疑着,一点点将那未干的墨迹抹去。
他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惶恐与不舍,喃喃自语:“今天写了……明天,我还能做个让我孙子骄傲的平常爷爷吗?”
白桃没有催促,只是默默地为他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轻声说:“名字就搁在这儿,它不会跑。您什么时候想喊它了,再来拿也不迟。”
老农捧着热茶,滚烫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他最终没有签名,只是在门口静静地坐了很久,然后转身离去。
然而,他的到来仿佛一个信号。
夜幕降临时,静名阁的门外,不知何时开始,竟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沉默的中年人,甚至还有被父母带来的、懵懂的少年。
没有人喧哗,没有人交谈。
月光斜斜地照在长长的门槛上,内外一片寂静。
队伍缓缓地移动着,阁内只听得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细密如春夜的细雨,悄然无声地浸润着这片沉寂了太久的土地。
白桃站在阁内,看着登记册上一行行多起来的签名。
她发现,每一个签下的名字,每一份被开启的申请,都并非孤立的存在。
当某个坎位的名字被认领时,远在离位的某个看似不相关的记述,仿佛也随之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共鸣。
这些来自八方的线索,在人们主动的选择下,正以一种她前所未见的方式彼此呼应,勾连成片。
她忽然意识到,祖父留下的不仅仅是八个地点的谜题。
一张散落九州、破损不堪的古老图谱,正在她的眼前,随着每一个名字的归位,一笔一划,缓缓地重新显现出它最初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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