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从夜色中走出,身形瘦削,面容在井边悬挂的微弱灯火下显得有些苍白。
是周砚。
他不再是那个在第七层高墙后、眼神警惕如困兽的档案员,褪去了制服,一身简单的布衣让他看起来像个潦倒的学者,但那双眼睛里,却沉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没有走得太近,在距离白桃和陆九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怀中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厚厚本子。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白桃身上,微微颔首,随即又转向陆九,眼神复杂,却无半分敌意。
“我来,是想交出这个。”周砚说着,将怀中的本子递了过来。
白桃上前接过,入手沉甸甸的。
她解开油布,里面是一本手抄的簿册,纸张是市面上最普通的那种,但字迹却工整得如同刻印。
她翻开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编号,但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信息。
“这是第七层‘暂隐真名’者的名单,”周砚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一共一百二十三人。我没有带走原档,这是凭记忆默写下来的。或许……能有点用。”
陆九的视线锐利如刀,审视着周砚:“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会相信你?这可能是陷阱,也可能是你换取自由的筹码。”
周砚没有辩解,只是苦笑了一下:“我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为筹码了。自由……对我来说,也不是离开那座高墙那么简单。”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对白桃说道:“我还有一个请求。我想加入你们的唤名学堂。”
这个请求让白桃和陆九都感到了意外。
“但我不教任何技术,我也没有资格教,”周砚立刻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恳切,“我只想……每日清扫庭院,打理杂务。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能让我留在这里,听着别人……读那些名字。”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微微颤抖:“我以前以为,沉默是保护,是把自己藏起来,不被伤害。可我在第七层待得太久,才慢慢懂得,沉默本身也可以是牢笼。我们不说自己的名字,也不问别人的名字,每个人都成了一座孤岛。那种寂静,比任何噪音都更让人发疯。”
他的话语,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在白桃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她看向周砚,这个曾经的“守密人”,如今却渴望打破沉默。
他不是来投诚,而是来赎罪,更是来……自救。
“我们接纳你的请求。”白桃合上手中的名录,郑重地说道。
陆九皱了皱眉,但终究没有出声反对。
他看得出,周砚眼中的那种空洞和绝望,与他自己曾经的某个阶段,何其相似。
白桃的目光扫过庭院,越过墙头,望向远处城市的万家灯火。
她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转身对所有人说:“周砚的到来提醒了我一件事。我们不仅要找回名字,还要重建一个能安心喊出这些名字的世界。”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提议,从明天开始,我们设立‘静听日’。每天固定一个时辰,学堂里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事,不诵名,不交谈,只是闭上眼睛,静静地坐着,倾听。倾听城里的车声,远处的市声,街角孩童的嬉闹,风吹过梧桐叶的沙沙声……去感受这个我们想要回归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名字不在纸上,也不在记忆里,”她的声音清澈而坚定,“它只在有人喊出它的那一刻,才真正拥有生命。我们要找回的,正是那一声声呼喊背后,鲜活的、流动的、充满了烟火气的人间。”
这一次,连最务实的陆九也没有提出任何质疑。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白桃,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赞许。
第二天,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在学堂的门口屋檐下,挂起了一口小小的黄铜铃铛。
他说,每日正午,他会亲自敲响一次,不为别的,只为“报存在”。
那清越的铃声,便是他们向这座城市宣告:我们还在这里。
这天下午,陆九终于走进了那间专门存放《归名录》的静室。
他独自在桌前坐了很久,仿佛在与自己漫长的过去对峙。
最终,他缓缓提起笔,蘸满了墨,在崭新的归名录扉页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三个字:陆怀安。
这三个字,他写得极慢,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如同一个跋涉了多年的游子,终于踏上了归家的最后一段路。
写完,他放下笔,从怀里取出一枚陈旧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特工徽章。
那是他隐姓埋名的开始,也是他所有秘密的源头。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徽章投入了工坊里那座小小的熔炉。
火焰升腾,很快便将那冰冷的金属吞噬。
他又将一枚昔日用作联络暗号的银针一同投了进去。
当炉火熄灭,银与铁的混合液体冷却后,凝成了一块不规则的金属牌。
陆九亲手将其打磨光滑,在上面刻下了八个字:此身曾隐,此名今归。
白桃接过那块尚有余温的铭牌,带着陆怀安来到无名亭。
她撬开亭子正中央的一块地砖,将铭牌小心翼翼地嵌入其中,正好对着亭顶那片能望见星空的圆形开口。
从此,陆怀安这个名字,将夜夜沐浴星光,坦然于天地之间。
秋分之夜,天高气爽,星河璀璨。
白桃、陆怀安和周砚三人,一同来到了城郊的钟楼遗址。
这里曾是金陵的噩梦,如今断壁残垣在月光下透着一股苍凉的静谧。
他们没有举行任何传统意义上的仪式。
没有香火,没有祷告,也没有任何宣告。
只是在钟楼地基的八个方位,找到了八个天然形成的石龛。
白桃首先走上前,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了一只小巧的、已经褪色的童年绣鞋,轻轻放入其中一个石龛。
那是她对一个无忧无虑的世界最后的念想。
接着是陆怀安。
他拿出的,是一截烧焦的电报纸,上面的字迹已无法辨认。
那是他最后一次以“陆怀安”的身份执行任务时,未能发出的情报。
它代表着他职业生涯的终结,也象征着那段被火焰和谎言包裹的岁月。
最后,周砚颤抖着手,放进去的,是一封信。
一封他写了无数遍,却从未寄出的家书。
信封上没有收件人,也没有地址,只有无尽的、无法说出口的思念与愧疚。
当最后一件事物被轻轻放入石龛,夜风仿佛也停滞了一瞬。
紧接着,从他们脚下的大地深处,那颗巨大的水晶,再次开始了搏动。
但这一次,它的光芒和节奏不再是急促的警示,而是变得温和而绵长,像一首古老的摇篮曲,缓缓拂过每个人的心田。
他们埋葬了过去,而这片土地,正用最温柔的方式,回应着他们的告别。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白桃独自一人坐在碑林边缘的石头上。
秋夜的凉意浸透了衣衫,但她的内心却一片宁静。
忽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
她缓缓回头,却不见人影。
目光下移,在不远处小梅的墓碑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粗陶碗。
碗里盛着一汪清水,水面清澈,倒映着黎明前最后一丝星光。
一片干净的梧桐叶,静静地浮在水面上。
借着微光,白桃看清了叶面上用炭笔写着的一行稚嫩的字:
“姐姐,我学会喊我自己的名字了。”
白桃的心猛地一颤。
她没有起身四处张望,也没有出声呼唤。
她知道,那个孩子就在附近看着,而此刻最好的回应,便是尊重这份悄无声息的信任。
她只是对着那片黑暗,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像是在回应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碑前,端起那碗水。
她没有喝,而是将碗中剩下的清水尽数浇在了碑根的泥土里,那片写着字的梧桐叶也随之落下,紧紧贴住湿润的土壤。
远处的钟楼遗址,在天边初露的微光中,显出一个沉默而坚毅的剪影。
天光一寸寸亮起,将碑林染上淡金色,仿佛整个金陵,正从一场漫长的失语中,缓缓醒来。
这一夜的告别与相遇,似乎都暂时归于沉寂,等待着下一个日出,赋予它们新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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