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冬霜降临,整座城市仿佛被一层薄薄的哀纱笼罩。
然而,比霜更早抵达的,是一些刻痕。
城东的张氏祠堂门槛上,城西的老槐树巷口,还有横跨忘川河的无名石桥栏杆上,一夜之间,多出了一个个陌生的旧名字。
它们并非墨书,而是以利器深刻,笔画执拗,仿佛要将每一撇一捺都钉进城市的骨头里。
人们说,这是“夜书人”干的。
起初,巡警以为是无聊者的恶作剧,预备追查,却被街坊邻里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
卖豆腐的王婆悄声道:“长官,别查了,那上面刻的,都是些没来得及留下名字的好人,莫惊了他们的手。”就连平日里最是谨小慎微的账房先生,也只是默默地用袖子拂去刻痕上的尘土,让那名字显得更清晰一些。
消息传到唤名学堂时,学徒们都有些紧张,唯独白桃不忧反喜。
她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那棵被霜打蔫了的桃树,眼神里却燃着一簇火。
“去,”她对最得力的学徒说,“把城里所有新出现的名字都拓下来,暗中记录,不许惊动任何人。归档时不必追究来历,来源一栏,就写‘不明’。”
众人不解。
白桃转过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当陌生人也开始替我们记名字的时候,就证明我们快赢了。遗忘的堤坝,已经裂开了第一道缝。”
陆九没有参与拓印,他更关心的是那道“缝”是如何裂开的。
他独自一人走遍了那些出现刻痕的地方,指腹细细摩挲着石壁上的笔画。
他发现,这些刻痕的切口极为特殊,既不像刀劈,也不像锥刺,边缘圆润而深邃。
痕迹的深浅惊人地一致,显露出使用者对力道炉火纯青的掌控,这绝非一日之功。
他取了一块软泥,小心翼翼地将一处最清晰的刻痕印了下来。
回到学堂,灯下端详,那印痕的底部呈现出一个平滑的弧面,顶端则是一个尖点。
陆九的瞳孔骤然一缩——这不是刀,也不是锥,这分明是一根被磨尖了的旧发簪。
循着这个线索,陆九开始查访城中大大小小的打铁铺。
多数匠人都摇头,说没见过这么古怪的活计。
直到他在城南最偏僻的巷子里,找到一家快要关门的老铁匠铺。
老师傅眯着昏花的眼睛,就着炉火的光辨认了许久陆九画出的簪子形状,终于一拍大腿。
“哦,想起来了,”他从一堆废铁里扒拉着,“近几个月,是有一个戴着头巾的妇人,隔三差五就来我这儿。每次都带这么根簪子,让我帮她把磨钝的尖头重新淬火烧锐。我问她一个妇道人家,要这么个利器做什么,她说……”老师傅顿了顿,模仿着那妇人沙哑又坚决的语气,“‘我要一直刻,刻到石头都认得我为止。’”
陆九心中一凛。
他没有再追问妇人的样貌,因为他知道,那不重要。
重要的不是谁在刻,而是那份“要石头都认得”的决心,已经像种子一样,在城市的冻土下发了芽。
白桃听完陆九的讲述,沉默了良久。
她走到那面挂满了名字白布的高墙前,轻轻抚摸着那些墨迹。
“一个人刻,太慢了,也太孤独了。”她低声说,“我们不能再等别人来施舍记忆。陆九,我们得让整座城都开口说话。”
她决定不再满足于追查个体,而是要点燃一场属于所有人的集体行动。
三日后,一张告示贴遍了唤名学堂和城中各处布告栏。
告示上写着:百人夜诵。
每晚八点,凡心中有记挂之人,皆可自愿前往城郊的碑林。
学堂备有所有已寻回的名录,众人可依名单轮流诵读,不限方言口音,不避重复错漏,只需心诚。
第一夜,寒风刺骨。
碑林前只聚集了三十多个零零散散的人影,大多是学堂的学徒和一些相熟的家属。
他们围着几堆篝火,借着跳跃的火光,有些羞涩地、磕磕巴巴地念出第一个名字。
声音微弱,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第二夜,人数涨到了六十多。
人们开始找到节奏,一个人的声音落下,另一个人的声音便接上,带着南腔北调,汇成一股不算洪亮但足够坚韧的细流。
到了第三夜,碑林前已是人山人海,不下百人。
陆九没有参与诵读,他独自登上附近早已废弃的钟楼遗址高处。
从那里俯瞰,只见碑林内外灯火蜿蜒,如同星河坠落大地。
人们自发带来的灯笼、火把、甚至只是小小的油灯,汇聚成一片温暖的光海。
而那百人齐诵的声音,不再是散乱的呢喃,而是一种低沉、持续的共鸣。
那嗡鸣声仿佛有生命,穿透了地表的泥土与岩石,竟与他体内那股源自地底水晶的脉冲,产生了隐隐的同步。
陆九闭上眼,感觉脚下的古老城市,正随着这诵声,一同呼吸。
这场夜诵,一连持续了十四天。
第十五夜,天色骤变,一场谁也未曾料到的大雪毫无征兆地降临。
鹅毛般的雪片夹杂着呼啸的北风,顷刻间便给世界裹上了厚厚的银装。
城里的人们早早关门闭户,都以为今晚的夜诵会就此取消。
然而,八点整,碑林前却依旧亮起了一点灯光。
周砚独自一人撑着一把油纸伞,伞下护着一盏防风灯笼。
积雪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踝,他却站得笔直,手中举着一个黄铜打制的扩音喇叭,对着空无一人的碑林,一字一句,清晰地读出了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
“王氏,讳二妞,殁年七岁,喜食糖画……”
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单薄而固执,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
片刻之后,远处的巷口,一盏灯笼摇摇晃晃地出现了。
一个提着灯笼的老农,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而来,站到了周砚身后。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一个抱着熟睡孩子的年轻母亲,一个拄着拐杖、胸前依稀可见勋章痕迹的退伍老兵,三三两两,从四面八方走来。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着,用自己的身体为周砚挡住一些风雪。
当周砚念完一个名字,稍作喘息时,那个拄拐的老兵忽然用他那洪亮的嗓子吼了起来:“张氏,讳秀英,十九岁,擅绣兰!”
仿佛一个信号,人群中立刻有人跟着高声接唱。
那抱孩子的母亲柔声补充:“秀英姐的兰花,绣得跟活的一样!”
“对!她还说要给我未出世的娃儿绣一顶老虎帽!”
“张秀英!我们记得你!”
六十多名踏雪而来的普通人,就这么在风雪中,你一言我一语,将一个冰冷的名字,重新拼凑成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
他们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穿透了肆虐的风雪,连远处街角负责巡夜的两个警察都停下了脚步。
他们远远地望着那片光亮和那撼动风雪的喊声,良久,不约而同地摘下了帽子,低下头,像是在为那些名字,也为这些记着名字的人们,致以最深的敬意。
子时刚过,大雪未歇。
正在学堂里整理名录的白桃,忽然感觉脚下的地面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
不是地震,那感觉更像是地底深处有什么巨大的心脏,沉重地搏动了一下。
她脸色一变,抓起一件披风便冲入了雪中,径直奔向城西那座被称为“兑位”的废弃教堂。
那扇巨大的圆形彩窗,在风雪中显得格外诡异——周围的墙壁屋顶都积了厚厚的雪,唯独这扇裂开的玻璃,竟片雪不沾。
那道从中心延伸开的裂缝里,正透出微弱而有节奏的光芒,如同人体内搏动的血管。
白桃从发间抽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探向玻璃。
针尖与裂缝中的微光甫一接触,一股灼热的刺痛便从指尖传来。
银针骤然变得滚烫,在她眼前映出了一幕瞬息即逝的幻影:一群面目模糊的身影,手牵着手,正沉默地走向深邃的地底。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背上似乎还背着一个襁褓里的婴儿,那身形……像极了小梅。
幻影消失,白桃心中巨震,猛地转身想去呼喊陆九。
可她一回头,却愣住了。
在她来时的雪地上,不知何时,已经留下了另外两行脚印。
一行深,一行浅,从教堂的阴影处延伸而出,不疾不徐地通向不远处的无名亭。
那亭子孤零零地立在雪中,此刻里面空无一人。
白桃凝视着那两行渐渐被新雪覆盖的脚印,胸口翻涌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她没有去追问是谁来过,也没有再回头去看那扇诡异的彩窗。
她只是缓缓走到无名亭下,将怀中那份刚刚整理好的、写满了名字的厚厚名单,轻轻地压在了亭内的石凳上。
她俯下身,对着空荡荡的石凳,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今晚,轮到你们读了。”
话音刚落,一阵旋风卷着漫天雪花猛地扑入亭内,那风雪仿佛有了生命,精准地打着旋,瞬间填满了石凳上另外两个空着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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