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愈发密集,砸在亭外青石板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
白桃凝视着铜镜中那汪被雨水搅乱的涟漪,镜面深处,一道水晶般剔透的脉络图一闪而逝。
就在那一刹那,她忽觉揣在怀中的银针囊传来异动,指尖触及之处,竟感到一阵细微而规律的酥麻。
她迅速取出针囊,摊开在掌心。
数十根长短不一的银针,此刻竟如活物般,随着某种深沉的节律微微震颤。
这震动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大地深处,一种沉稳而有力的搏动。
白桃的脑海中猛然闪过祖父手札中《灵枢·经别》的批注:“髓通于脑,脑应于地,人之血脉经络,亦可为地脉之回响。”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心中成形。
祖父建造这口井,或许并非只为记录,而是将其设为了一个巨大的“声引穴”。
那些诵读的名字,并非简单地被录入,而是以诵名者强烈的心念波动为引,激发了深藏于地脉中的某种回响机制。
人之思念为弦,地之脉络为琴,这口井,便是共鸣的腔体。
她不再犹豫,从针囊中抽出一根最细的毫针,毫不迟疑地刺向自己的食指指尖。
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在白皙的指腹上格外醒目。
她将手指凑近铜镜,任由那滴血落入镜面的水痕之中。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血珠并未立刻散开,反而如有了生命般,在水面上凝聚成形,逆着雨水滴落荡开的波纹,执拗地向上爬行了三寸有余。
最终,它停驻在镜面中央,缓缓散开,汇成了一个笔画分明的微小“乾”字。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的陆家老宅,陆九彻夜未眠。
昏黄的灯光下,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那枚冰冷的铜纽扣,上面深刻的“壬午训丙三”字样,几乎被他的指腹磨得平滑。
七十年的光阴,未能磨灭这串代号在他记忆中刻下的烙印。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焦灼的等待,披上蓑衣,毅然决然地冲入了瓢泼大雨之中。
西北角的井口,在风雨中如同一只沉默的巨兽之口。
陆九俯下身,无视冰冷的雨水灌入衣领,伸出右手,按照记忆中早已烂熟于心的节奏,以指节用力敲击着湿滑的井壁。
三长,两短。
这是“影桥”小组在战时用以确认彼此身份的最高级别接头暗号,除了他和另外几位早已牺牲的同志,绝无可能再有旁人知晓。
死寂。
井下只有雨水滴落的空洞回声。
陆九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或许,一切真的只是他臆想的执念。
他正要起身,井底深处,却陡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回响。
嗒,嗒,嗒……嗒嗒。
一长,两短,一长两短。
正是他当年为自己设定的,独一无二的确认信号!
陆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七十年了,竟然还有人——或者说,还有某种机制,在忠实地执行着当年的指令。
他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个老式的蜡筒录音器,将其收音口紧紧贴住井口石壁,压抑着喉咙里的万千情绪,用沙哑却无比清晰的声音低声说道:“影桥归位。”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整座井壁的古老纹路骤然亮起幽蓝色的光芒,那光芒并非静止,而是在石壁内部飞速流窜,仿佛深埋地下的古老血管被瞬间灌满了新鲜的血液,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生命网络在他的眼前轰然苏醒。
远在亭中的白桃几乎在蓝光亮起的同一刻察觉到了井口方向的异常。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强行从沉睡中唤醒,正发出无声的咆哮。
她秀眉紧蹙,立刻对身旁的周砚道:“快,井里出事了。去取龙骨、远志、琥珀,研成细粉,混合艾绒,我们必须立刻制作‘安神熏香’。”
周砚脸色煞白,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转身飞奔而去。
白桃则沉着地指挥着闻声而来的几名学徒,命他们在井口四周,按照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个方位,各置一盏油灯。
这些灯的灯芯都曾在特制的药汁中浸泡过,平日里与寻常油灯无异,可一旦感应到至阴至邪的声波,焰心便会立刻转为紫色。
当夜子时,暴雨渐歇,天地间一片死寂。
突然,那口深井之中,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无数个重叠在一起的声音。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哭声、笑声、低语声、叹息声混杂成一片混沌的声浪,仔细听去,竟全都是此前他们在井边日夜诵读过的那些族谱上的名字。
井口四周的八盏油灯,灯焰猛地向上窜起,齐刷刷地闪烁着妖异的紫芒。
周砚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他望着那口仿佛通往地狱的深井,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不对……他们不该这么快回来的……”
白桃却未显慌乱,她迅速从周砚手中接过制备好的熏香,用火折子点燃。
一股混杂着药香与艾草味的浓郁白烟升起,她将香炉置于井口上风处,任由那安神的烟气如游龙般盘旋着沉入井下。
说来也怪,随着烟气不断渗入,井中那令人心神欲裂的嘈杂声响竟渐渐平息,八盏油灯的紫芒也缓缓褪去,恢复了正常的橘黄色。
天亮后,陆九、白桃和心有余悸的周砚聚在一起。
三人都意识到,绝不能再任由这口井自行“吐声”,那无序的唤醒只会招来混乱与疯狂。
他们必须建立一套可以精准控制的唤醒机制。
白桃沉思一夜,设计出了一套“血引法”。
她取来八张坚韧的桑皮纸,分别对应八卦方位,将筛选出的、已有后人诵读过的姓名工整地书写其上。
关键在于,每一张纸的纸角,都必须蘸上那位诵读此名的后人的指尖之血,作为独一无二的“信标”。
首次试验,他们选择了坤位,上面书写的名字是“梅氏春娥”。
这是陆九记忆中小梅的母亲,也是此次诵读名单中,由小梅的远方侄孙反复念诵的名字。
陆九亲自将那滴血蘸在纸角,然后将桑皮纸投入井中。
纸片轻飘飘地落下,在黑暗中仿佛过了许久。
当它下坠至约十三丈深处时,仿佛触碰到了一层无形的薄膜,微微一顿。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清晰、温婉,带着一丝战时特有坚毅的女声,从井底的陶瓮阵列中传了出来,回荡在井壁之间:“我是春娥……我没改姓。”
短短一句话,却如重锤般敲在陆九心上。
他的眼眶骤然滚烫,这声音,这语气,与他记忆中小梅母亲在战时秘密联络站报备自己身份时一模一样!
他瞬间明白了,这些声音并非冰冷的记录,也不是单纯的鬼魂回响,而是凭借着生者的思念与记忆,被一丝一缕地从遗忘的深渊中“唤”回来的存在。
记得你的人越多,思念越深,你的“声音”便越完整。
试验大获成功,接下来的唤醒进行得异常顺利。
一个又一个名字被投入,一个又一个或清晰或模糊的声音作为回应,仿佛一场跨越生死的点名。
直到最后一张纸。
白桃停顿了良久,没有去拿早已备好的桑皮纸。
她沉默地撕下自己素色衣衫的一角,布料粗糙,却被她捏得极紧。
她再次取出那根刺破过自己手指的毫针,这一次,却不是刺向指尖,而是决然地刺入了自己的掌心。
鲜血涌出,她以血为墨,以指为笔,在那块布料上一笔一划,缓缓写下了三个字——陆怀安。
她松开手,那块承载着她掌心血的布片,如一只疲惫的蝴蝶,向着深不见底的井中飘坠而去。
井底久久无声。
周砚面露失望,陆九也攥紧了拳,心沉到了谷底。
或许,这个名字的禁忌太深,又或者,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一个“记得”他的人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失败了的刹那,井底最深处,那个一直以来毫无动静、被无数陶瓮拱卫在中央的巨大铁匣,竟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一道缝隙缓缓开启。
没有成年男子的声音传出,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极轻、却石破天惊的婴儿啼哭。
那哭声纯粹而洪亮,带着初生的力量,它的每一次搏动,都与白桃曾在铜镜中看到的那团“拳握光点”的闪烁频率,完美同步。
“噗通”一声,陆九再也支撑不住,双膝重重跪倒在地,这个在枪林弹雨中都未曾弯曲脊梁的铁血老人,此刻泪落如雨,泣不成声。
远处,哥特式钟楼的剪影在夜幕下肃穆挺立。
那扇曾映出过“壬午训丙三”的彩绘玻璃窗,其上的一道微小裂缝,在此刻悄然再闪,仿佛回应了一声迟到了整整三十年的“到”。
井口重归死寂,仿佛刚才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啼哭,以及那七十年不灭的幽光,都只是这场磅礴夜雨中的一场幻梦。
然而,那枚开启的铁匣,却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证明着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地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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