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的触感,是世间最精妙的探针。
白桃指尖轻捻银针,针尾的颤动是她与另一个生命最直接的共鸣。
药堂之内,弟子们肃立,空气中弥漫着草药与旧书卷混合的沉静气息。
演练已经开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一名弟子朗声背诵,声音清朗。
白桃的银针稳稳抵住他腕后的“通里”穴,闭目凝神。
声带的振动通过经络传导,与脉搏的起伏应和,如琴瑟和鸣,分毫不差。
她点了点头,示意下一个。
一连数人,皆是如此。
直到一名面色略显苍白的少年上前。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背诵《伤寒论》中的太阳病篇,声音平稳如常,甚至比之前的弟子更显沉着。
然而,白桃的眉头却在银针触及他肌肤的瞬间,骤然锁紧。
针尾传来的脉动,与他口中的言语全然是两个世界。
他的声音是一条平缓流淌的溪流,脉搏却如惊弓之鸟,狂乱、急促,夹杂着无数细碎的、毫无章法的错乱跳动。
仿佛他的舌头在背诵经文,而他的心脏却在经历一场无声的厮杀。
“停。”白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她食指与中指疾出,精准地扣在少年喉结下方的“廉泉”穴上,瞬间封住了他的声音。
“取‘定志丸’来,让他服下。”白桃吩咐道。
药丸入口即化,少年身子一软,便沉沉睡去。
不过一刻钟,他又悠悠转醒,眼神清澈,带着初醒的迷惑。
“师父?”他环顾四周,茫然地问,“我……我刚才是背书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只记得,我好像在跟师父说话……可那声音,听着又不像是我自己的。”
白桃没有回答,只是取来一片干净的宣纸,用银针轻轻刮取了少年舌苔上的一点唾液,小心翼翼地滴在纸上。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透明的涎液浸入纸张,竟缓缓洇开,勾勒出一道淡淡的卦纹。
那卦象,正是“姤”卦。
与之前在周砚身上见到的残缺卦象不同,这一次,卦纹六爻俱全,完整得令人心悸。
白桃的心沉了下去。
她明白了,对方的手段升级了。
它不再需要费力地占据整个身体,只需要在某个瞬间,借用一个人的口舌,让那个人在无知无觉中,替它说话。
与此同时,周砚正穿梭于津沽市井的喧嚣之中。
茶馆的喧嚣,邮局的油墨味,报馆的纸张气息,都成了他追踪的目标。
他耗费重金,从各处收集了近五日来的日常对话录音蜡筒,将自己关在房里,一根根地听。
这些困在蜡筒里的幽魂,诉说着柴米油盐,家长里短。
直到第三天,他终于捕捉到了一丝不和谐的杂音。
“……我跟你说,这批布料的成色就是不行,再便宜也不能要。这事得让‘他知道’。”一个妇人尖利的嗓音结尾处,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平直。
周砚立刻倒转蜡筒,反复播放。
他又在其他的录音中寻找,很快,更多的样本浮现出来。
一个车夫抱怨路况,一个学生讨论时局,一个商贩叫卖货物,他们的谈话内容南辕北辙,但结尾却惊人地相似。
“……这鬼天气,早晚要下一场大雨。这事得让‘他知道’。”
“……先生的课越来越没意思了。这事得让‘他知道’。”
足足十几段录音,来自不同的人,不同的场合,却都在不经意间,说出了同一句结束语。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他用从警局借来的精密仪器分析声波,发现每个人在说出“他知道”这三个字时,喉结的震动频率都诡异地偏离了各自的正常区间,趋向一个完全相同的、非人的数值。
他顺藤摸瓜,通过录音背景音和对话内容,查到最早说出这句话的,是一名住在城南贫民窟的送煤工。
可当他找上门时,邻居却说,那人已经两天没露面了。
周砚破门而入,屋里家徒四壁,唯有炕席下,藏着半页宣纸。
纸上用极其清秀工整的小楷抄录着《周易·姤卦》的经文,那笔锋,绝非一个终日与煤炭打交道的粗人所能书写。
另一边,陆九刚从一家药铺出来,就被一个身影拦住了去路。
来人是他的旧识,一个专做南北药材生意的药商,此刻却一脸神秘又带着几分谄媚。
“陆先生,陆九爷,”药商搓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方子,“您给掌掌眼,这方子是我从祖父遗稿里翻出来的,叫‘镇魂补心丹’,您看这配伍,是不是个宝贝?”
陆九接过方子,目光扫过。
上面的药材搭配确实精妙,君臣佐使,相得益彰,颇有古风。
可当他看到其中一味药材的炮制方法时,心头猛地一震。
那味药叫“人中白”,也就是人的口中唾液,但方子后面用极小的字迹注明:需“取自未命名者口中凝涎”。
未命名者!
这五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陆九的记忆。
这正是当年“影桥计划”内部的术语,用来指代那些被剥夺了身份、专门用于提取记忆载体的“原料人”!
这绝不是什么祖传遗方,这是“影桥计划”的产物!
陆九面上不动声色,将方子折好,淡淡道:“方子有些奇特,我得带回去仔细研究。过两日给你答复。”
药商千恩万谢地走了。
归途要经过一座石桥,陆九走在桥上,手一“滑”,那张药方轻飘飘地落向桥下的河水。
他故作懊恼地“哎呀”一声,俯身去看,却见那纸张遇水,并未如预想中那样迅速化开,反而像被显影液浸泡过一般,原本空白的背面,浮现出一行细密的字迹:“丙八已在你身边。”
冰冷的河风吹过,陆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头顶。
丙八,是当年“影桥计划”里一个以手段诡异、行踪成谜着称的高级特工代号。
白桃根据那名弟子的“舌脉不合”案例,结合周砚送来的情报,迅速绘制出一幅《言邪图谱》。
她将所有出现异常的人在津沽地图上标注出来,一个清晰的规律浮现了:这些人,无一例外,要么是曾经在白家老宅参与过那场“误祭大典”的宾客,要么是居住在老宅附近、长期接触过那片诡异雾气的居民。
她的推断得到了证实:这是一种“认知回响”。
当初在祭典上听过那个合成音的人,他们的听觉和认知被植入了一个“种子”,如今,这颗种子发芽了,他们自己,就成了那个声音的扩音器。
事不宜迟,白桃立刻让周砚在城北一处废弃的院落设立了“静语坊”。
所有在图谱上标记的人,都被以各种名目请了进来,进行为期七日的隔离。
坊内规矩森严:禁语、禁读、禁止收听任何广播。
所有人,包括看护的药堂弟子,交流只能依靠手势和写字。
一时间,静语坊内死寂一片,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前三日,相安无事。
到了第四日深夜,一声凄厉的嘶喊划破了寂静。
一名年迈的老裁缝突然从通铺上滚下来,跪在地上,双手撕扯着自己的喉咙,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我说的不是我!我说的不是我!”
他的喊声沙哑而绝望,紧接着,他猛地俯身,剧烈地呕吐起来。
药堂弟子急忙上前,却见他呕出的不是食物残渣,而是一团拳头大小、黏稠而富有弹性的黑絮,形状竟像一只扭曲的耳廓。
白桃闻讯赶来,她用火钳夹起那团黑絮,放入随身带来的小药釜中,以烈火焚烧。
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味弥漫开来,黑絮在火焰中蜷曲、焦化。
待火焰熄灭,灰烬之中,竟留下一枚没有被烧毁的、指甲盖大小的微型铜簧。
白桃认得,那是民国初年,最早一批手摇式传声筒里的核心零件。
当晚,陆九宿在城中自己的一个安全点——一家不起眼的药铺后院。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站在津沽最高的钟楼顶端,脚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成千上万的人仰着头,齐声呼喊着他的名字:“陆九!陆九!”
他低头俯视,心脏骤然缩紧。
下面每一张脸,都和他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成千上万个“陆九”在呼喊他,可他们嘴唇开合间,吐出的却是白桃清冷的声音:“你该回来了。”
陆九猛地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衣背。
窗外月光如水,将窗纸映得透亮。
他心神不宁地坐起身,目光无意中扫过窗纸,瞳孔瞬间收缩。
窗纸上,赫然映着一个人的影子。
那影子就坐在他房里的书桌前,正低头写着什么。
最诡异的是,那影子的轮廓,分明就是他自己!
他悄然起身,双脚落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死死盯着窗纸,随着他的移动,他在地上的影子也在移动。
但窗纸上那个伏案疾书的影子,却纹丝不动,仿佛是一个独立于他之外的存在。
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一步步逼近书桌,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终于,他看清了。
那个背影,穿着一身早已被淘汰的军统旧制服,手中的毛笔在纸上游走,一行字迹即将完成:“致丙八统御部:目标已渗透,言路已通。”
最后一笔落下,墨迹未干。
那影子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存在,缓缓地,缓缓地回过头来。
月光透过窗纸,勾勒出那张“脸”的轮廓。
那上面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眉毛,光滑一片。
唯有正中央,一张嘴,正在无声地、疯狂地开合着。
一夜之间,敌人的轮廓从未如此清晰,也从未如此诡异。
言语已成利刃,记忆化作囚笼。
白桃彻夜未眠,指尖的银针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她意识到,要对抗这种前所未有的“言毒”,或许不能再局限于“术”的层面。
必须回到源头,去寻找那最古老、最根本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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