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釜底抽薪式的宣告,斩断了她与生俱来的身份,也斩断了敌人试图借她之名布下的天罗地网。
周砚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陆九的瞳孔则猛地一缩,他从这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里,嗅到了一种比下关码头那满屋蜡像更决绝、更疯狂的气息。
七日后,白公馆的庭院里不再有焚烧纸张的烟火气,取而代之的是堆积如山的包裹与信件。
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回音”,是“焚名大典”后,散落各地的无名之火寄回的薪柴。
白桃坐在廊下,亲自拆解每一份稿件。
大部分纸张粗糙,字迹歪斜,甚至夹杂着泥土和草屑,但字里行间的情感却像未经打磨的璞玉,带着滚烫的体温。
然而,在翻阅到第十三份稿件时,她的动作停住了。
这是一份来自北平的抄录,纸张是上好的宣纸,字迹工整隽秀,堪比馆阁体。
内容是对《百谬重录》的补全,引经据典,无一处错漏,精准得像一本活字印刷的教科书。
若非亲历,任谁都会将其奉为圭臬。
但白桃的指尖触及纸面,只感到一片冰冷。
她接连又拆出十余份类似的稿件,它们来自天津、济南、徐州……无一例外地工整、精准,并且都在结尾处不约而同地提到一句——“顺应时势,方为医者仁心”。
陆九从内室走出,将一杯温热的姜茶递给她。
白桃没有接,而是起身走进祠堂,从祖父白景明的牌位后,请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乌黑的陶壶。
这便是“药王宗”代代相传的“听言壶”,壶之内壁,以怀胎十月、头胎顺产的孕妇指尖血,混合百年龟甲研磨的细粉,反复涂抹了九十九层。
此物不能辨谎,却能感应书写者落笔瞬间的心绪波动。
心血凝聚之作,其气自温;机心巧诈之文,其质必寒。
她将那份来自北平的工整稿件小心地覆盖在壶口,随后用一盏极小的酒精灯,在壶底缓缓熏烤。
陆九和周砚屏息凝视,只见壶口上方的空气微微扭曲,却始终清澈透明,无影无形。
白桃面无表情地换上一份字迹潦草、沾着油渍的稿件。
几乎在热气升腾的瞬间,一层极淡的、如同晨曦的薄雾在壶口氤氲开来,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色。
“他们学会了写真话,”白桃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预料到的事实,“但忘了动心。”
与此同时,金陵城南的旧货市场里,一个头戴破毡帽、身穿长衫的流浪书贩正蹲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旧书。
这个由陆九易容成的角色,混迹在此已有两天。
他的目标是追踪一批被刻意转售的“无名编纂团”早期样书。
很快,他的目光锁定在一个角落里的小贩,那人脚边正摆着几本用麻绳捆扎的抄本。
陆九踱步过去,随手拿起一本。
书是从长沙寄出的,封面题字歪歪扭扭,内页夹着半块干硬的烧饼。
他状似无意地翻到《安神谣》的补注处,只见旁边有一行稚嫩的批语:“我娘说,唱歌要唱自己记得的。”一股热流毫无征兆地撞上他的眼眶。
就是这句话,质朴到近乎笨拙,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伪装和机心。
他正要将书揣入怀中,两道阴冷的目光便锁定了他的后背。
两名身形精悍的便衣不动声色地围了上来,其中一人开口盘问:“老板,这书哪儿来的?”
陆九心中一凛,脸上却堆起谦卑的笑容,一边哈腰一边从怀里掏摸。
他掏出的并非钱币,而是一个早已备好的、装着“断惑散”粉末的油纸包。
他手腕一抖,整包药粉迎风撒向地面。
粉末遇上潮湿的青石板,立时泛起一层刺激口鼻的薄烟。
趁着两人剧烈咳嗽、视线受阻的瞬间,陆九猛地撞翻了整个书摊,在一片混乱中如泥鳅般滑入人群,消失无踪。
归途中,他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将那半块烧饼浸入随身携带的药水中。
清澈的液体里,烧饼的碎屑缓缓沉淀,析出数点微不可见的磷光。
那是磷光菌的孢子,与他从下关码头总控台上提取的、来自清凉山活体共鸣核的残留物,完全一致。
当晚,白公馆药堂灯火通明。
白桃召集了所有核心骨干,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默读审稿会”。
她将那些可疑的稿件分发下去,却不让众人讨论,只命他们闭目,将内容在心中默诵。
她自己则手持一根寸长的银针,依次走到每个人身后,以针尖轻点其喉结下方的“廉泉”与“天突”二穴。
这是中医“语脉辨伪”的险招,通过感知诵读者最细微的喉部神经震颤,来判断其潜意识里对文字的认同度。
真情实感的文字,会引发复杂的、带有情绪色彩的共鸣;而虚假空洞的言辞,则只会引起机械的生理反应。
堂中一片寂静,只闻窗外风声。
当众人诵读到“顺应时势,方为医者仁心”这一句时,白桃指下的银针无一例外地传来一阵细密而均匀的微跳,规律得像是钟表走字。
她猛然睁开双眼,眼中寒光一闪,沉声下令:“所有疑似稿件,暂定为‘械’字级,全部封存,但不得销毁。”
周砚满脸不解:“桃姐,既然确定是敌人渗透,为何不直接烧了,以正视听?”
“他们想让我们怕错,怕被混淆,怕我们为了纯粹而自我阉割。”白桃的目光扫过那些被单独码放的工整稿件,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我们就偏让错留在桌上——看谁,先心虚。”
她随即命人将这些“械”字级稿件,与那些饱含真情的稿件并列陈列于宗祠的回廊之下,不加任何说明,任凭风吹日晒,任人评说。
三日后,一名在白家做了四十年的老药工,颤颤巍巍地路过回廊。
他看到一份“械”字级稿件里那句“黄连苦,人心当顺”,浑浊的老眼瞬间涨得通红,猛地一口浓痰吐在纸上,抢过旁边学徒的毛笔,在空白处用尽力气写下三个大字:“顺个屁!”墨迹淋漓,仿佛带着血性。
他又在旁批注:“我爷死在鬼子刺刀下,也没顺过这口气!”
墨迹未干,一名年轻的学徒跟着添上一句:“那首《安神谣》是我奶奶哄我睡觉的调子,不是广播里那个阴阳怪气的鬼声!”
短短一日,整条回廊仿佛变成了一块巨大的布告板,布满了批驳、补遗、争吵,甚至有人为了一个药方的用量在纸上画图辩论。
白桃一袭素衣,立于檐下静观这片“混乱”。
忽然,她看到一只麻雀,竟从一堆争论得最激烈的残稿中,叼走了一小页纸片,扑翅飞向宗祠的屋顶。
那麻雀落脚的地方,正是当年藏匿《无字谱》的那片旧瓦缝。
她心头猛地一震,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真正的传承,不是供奉在神龛里的经文,而是市井里可以争吵、可以辩驳、可以被唾骂也能被热爱的,活生生的东西。
当晚,周砚清点着雪片般不断涌来的新稿件,双手都在微微发抖。
稿件总数,赫然已达三百七十一份,远超他们的任何预期。
他在统计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细节:所有被确认为真实的稿件,无论来自何方,无论纸张优劣,在末尾处,都有一个细微的共性——一个用极淡的姜黄水捺下的指痕,形似一朵小小的梅花。
他立刻将此发现上报。
白桃在灯下凝视着那朵淡黄色的梅花印记,良久,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里有释然,有欣慰,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他们没等我们盖印,自己学会了。”
而在千里之外的杭州西湖畔,一间茶楼的二楼,一位盲眼说书人正凭着惊人的记忆,口述着《药王辑要》中失传的篇章。
满座茶客听得如痴如醉,其中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孩童,正趴在油腻的八仙桌上,用一根小木棍,悄悄在桌角刻下了一朵歪歪扭扭的梅花。
胜利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
白公馆的宗祠回廊,已经从一个辩经的场所,演变成了一个喧哗的战场。
每日送来的稿件越来越多,争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墨迹未干的纸页层层叠叠,几乎要将廊柱淹没。
这股自下而上喷涌出的巨大力量,在给予他们信心的同时,也带来了一种全新的、近乎失控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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