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荷李活道的文武庙,在正午的阳光下蒸腾着浓郁的香火气。
这座供奉文昌帝君与关圣帝君的庙宇,是香港开埠早期华人移民的精神寄托,百年来香火不断。
即便在英国殖民统治下,它依然是本地华人祈求功名、财禄、平安的重要场所。庙宇不大,但雕梁画栋,彩绘鲜明,飞檐斗拱间沉淀着岁月与虔诚。
正午时分,庙内人头攒动。
求签的学子、祈福的商人、还愿的妇人,还有纯粹来感受气氛的游客,将本就狭小的殿堂挤得水泄不通。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烛油和人体的气味,混杂着粤语的低语、祈祷的呢喃和铜钱投入功德箱的清脆响声。
张宗兴穿着一身半旧的藏青色长衫,手里捏着三炷清香,混在香客中,随着人流缓慢移动。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殿堂——左侧文昌帝君像前,多是些穿学生装或长衫的年轻人;右侧关圣帝君像前,则聚集着更多商贾模样或带着江湖气的人。
巨大的青铜香炉立在两殿之间,烟雾缭绕,
炉身上插满了密密麻麻、长短不一的香烛。
他按照约定,走向香炉左侧。
那里果然有一处香烛较为稀疏的区域,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手中的三炷香,插在了从左往右数的第三根位置旁。香头插入香灰,与其他香烛并无二致。
插完香,他并未离开,而是像其他香客一样,退后几步,双手合十,微微垂首,似乎在默默祈祷。眼角的余光,却如最精密的雷达,扫视着每一个靠近香炉的人。
一个穿着灰色短褂、像是码头苦力的汉子挤了过来,在香炉前驻足,掏出一把散香,随手插了几根,其中一根,恰好插在了张宗兴那三炷香的右侧。
插完香,汉子用挂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脸,低声嘟囔了一句:“今日关老爷面前,求个顺遂。” 声音不大,但足够近处的张宗兴听清。
这不是约定的暗语。
张宗兴心中微凛,但面色不变,依旧保持着祈祷的姿态。
又过了片刻,一个提着竹篮、篮里装着香烛元宝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到香炉前。
她似乎视力不好,摸索着将几支香插下,其中一支,差点碰倒了张宗兴左侧第二柱香。老妇人慌忙扶住,嘴里念叨着:
“罪过罪过……” 她的声音苍老而含糊,但张宗兴隐约听到她说的是北方官话的口音。
老妇人插好香,蹒跚着走到关帝像前,跪下磕头,又从篮子里取出一个折叠成三角形的黄符,小心地塞进神龛下的缝隙里,然后起身,提着篮子,慢慢走出了庙门。
张宗兴的视线随着老妇人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庙外熙攘的人流中。
他再看向香炉——自己那三炷香左侧第二柱,香杆上,多了一道极其细微、新鲜的指甲划痕。
这才是信号。
他不再停留,也学着普通香客的样子,对着香炉拜了三拜,然后转身,随着人流向外走去。
走出庙门时,他的目光掠过街对面二楼一间茶室的窗户——那里似乎有镜片的反光一闪而过。
岩里次郎的人?还是其他?
他不动声色,压低了帽檐,拐进了旁边一条专卖古玩字画的狭窄小巷。
巷子深处,一家门面古旧、招牌上写着“集古斋”的店铺虚掩着门。
张宗兴推门而入,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店内光线昏暗,博古架上摆满了真假难辨的瓷器、玉器和卷轴字画。
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掌柜正伏在柜台后,就着一盏绿罩台灯,用放大镜仔细观看一枚古钱。听到铃声,他抬起头,推了推眼镜。
“先生随便睇。”掌柜的用粤语说道。
“想请一幅关公像,镇宅。”张宗兴用带着潮汕口音的国语回答,手指在柜台上看似无意地敲击了三下,停顿,又敲击了两下。
掌柜的眼神微微一凝,放下放大镜,慢悠悠地站起身:“关公像有,在后堂,先生请跟我来。”
他掀开通往后堂的蓝布帘子。张宗兴跟了进去。后堂比前店更小,堆满了未整理的杂物,只有一张小方桌和两把椅子。桌前,已经坐着一个人。
此人四十岁上下,面容清癯,皮肤黝黑,穿着普通的白衬衫和西裤,像个跑船的海员或小职员。但那双眼睛,平静而深邃,目光与张宗兴接触时,带着一种审视和了然的锐利。
“请坐。”那人开口,声音温和,却是标准的国语。
掌柜的悄然退了出去,守在门帘处。
张宗兴在对面坐下,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回视着对方。
“陈振华先生,或者说,张宗兴先生,”那人微微一笑,没有绕弯子,
“你在上海的作为,我们有所了解。少帅的手谕,郭女士的文章,还有你们一路的艰险,都显示了你们的立场和勇气。我姓周,你可以叫我老周。”
“周先生。”张宗兴颔首,“凉茶铺的碗,文武庙的香,费心了。”
“非常时期,非常办法。”老周道,
“张先生之前的回信,我们收到了。‘愿为御侮尽绵薄’,说得很好。但我们也想知道,张先生和你的同伴们,对于‘如何御侮’,有没有更具体的想法?”
“你们是打算在香港这个暂时安稳的避风港里积蓄力量,等待时机,还是……有更进一步的打算?”
问题很直接,直奔核心。
张宗兴沉吟片刻,同样直率地回答:
“积蓄力量是必须的,没有根基,一切都是空谈。但等待时机,不是消极等待。我们的力量,可以也应该用在更有价值的地方。”
“六哥……少帅最后的话,我记在心里。香港可以是跳板,可以是耳目,可以是后方,但不应该是终点。”
老周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那么,张先生认为,你们在香港,可以发挥什么样的具体作用?”
“信息。”张宗兴吐出两个字,
“香港是远东情报的汇集地,日本、英国、国民政府、各方势力在此交织。我们的‘振华商行’正在建立,可以通过合法的商贸活动,接触三教九流,搜集信息。”
“尤其是一些通过正规渠道难以获取的,关于日军动向、国际对华态度、以及重庆方面真实意图的信息。”
“其次,”他继续道,“人员和物资的中转。香港海路便利,与海外华侨联系紧密。可以作为人员往来、物资转运的一个隐蔽节点。”
“第三,”他看了一眼老周,“宣传。‘江上客’的文章已经证明,在香港发出声音,可以产生超出想象的影响。我们可以协助,将真正抗战的声音,通过香港这个窗口,传递出去,影响海外侨胞和国际舆论。”
老周认真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与张宗兴之前敲击柜台的节奏隐约相合。
“想法很清晰,也切合实际。不过,张先生,你要知道,一旦走上这条路,就意味着彻底站在了蒋介石和戴笠的对立面,甚至可能面临昔日某些关系的断裂。你们在港的安全,也将完全依靠自己和有限的盟友。这条路,比在上海时更孤独,也更危险。”
“我们从上海逃出来,就不是为了寻找安全。”张宗兴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至于孤独……我们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相信这条路上,不会只有我们几个人。”
老周凝视了他片刻,终于露出了一个更为真切的笑容:
“好。张先生快人快语,见识不凡。具体的合作方式,我们可以慢慢商议。目前,有几件事,或许可以请张先生留意。”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极小的、卷成细管的纸卷,放在桌上:
“这上面,有几个近期在香港活动频繁的日本商社和‘民间团体’的名字,他们很可能与日军的情报搜集、物资筹备甚至间谍活动有关。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留意他们的动向和接触人员。”
张宗兴接过纸卷,没有立刻打开,直接揣进怀里。
“另外,”老周低声道,
“重庆方面最近可能会派一个规格较高的‘慰问团’来港,名义上是慰问侨胞、募集抗战捐款。但据我们了解,这个团里,可能混杂了军统方面的人,目标之一,就是查找‘张宗兴’及其同党的下落,并设法影响甚至控制香港的舆论导向。你们需要格外警惕,尤其是郭女士那边。”
张宗兴眼神一凝。戴笠果然不死心,手伸得真长。
“我明白了,多谢提醒。”
“联络方式还是照旧,非紧急情况,尽量通过凉茶铺和文武庙的渠道,避免直接接触。”老周站起身,“今天不宜久谈。张先生,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张宗兴也站起身,对老周点了点头,转身掀开布帘,走了出去。前店掌柜的依旧在专心看他的古钱,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走出集古斋,巷子里的阳光有些刺眼。张宗兴压了压帽檐,不紧不慢地朝巷口走去。他能感觉到,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或许正有眼睛注视着他。但他更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他的团队,不再仅仅是“逃亡者”或“避祸者”。
他们有了新的方向,新的任务,也必将面临新的、更复杂的挑战。
香火依旧在文武庙上空袅袅飘散,承载着无数凡人的祈愿。而在这缭绕的烟雾之下,一场关乎信念与未来的无声落子,刚刚完成。
他步伐沉稳地汇入荷李活道的人潮,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街对面茶室的窗户后,岩里次郎放下望远镜,眉头微皱。他看到了张宗兴进入集古斋,也看到了他出来。时间不长不短,像是买了一幅画,又像不是。
“去查查那家‘集古斋’,”他吩咐助手,“还有,刚才从文武庙出来的那个老妇人,也查一下去向。”
棋子已动,观棋者,亦步亦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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