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六点。
天光乍破,临渊市还沉浸在黎明前最后的静谧之中。溽热的空气经过一夜的沉淀,稍稍退却了些许狂躁,带着一丝水汽的凉意。顾念,或者说从今天起的李卫,已经站在了玉槐居那扇厚重的雕花铁门前。
他没有开车。从他租住的公寓到这里,有三站地铁的距离,他选择了步行。这四十分钟的路程,是他进入“李卫”这个角色的最后缓冲。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心率,甚至走路时肌肉发力的习惯,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个前特种兵的躯壳里。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黑色保安制服,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脚下的作战靴擦得锃亮。他的头发理得更短了,露出青色的头皮,眼神锐利而沉静,仿佛已经在这里站了许多年。
七点五十八分,他按响了门边的通讯器。
“哪位?”听筒里传来一个警惕的声音。
“李卫,前来报到。”他的声音,如同他的人一样,简洁、有力。
大门侧面的一个小门无声地滑开。陈博站在门内,目光如炬地上下打量着他,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守时和精神面貌颇为满意。
“进来吧。”
顾念迈步踏入。随着小门在他身后合上,外界的喧嚣与燥热仿佛被瞬间隔绝。一股混合着青草、泥土与淡淡花香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玉槐居的内部,宛如一座精心雕琢的苏式园林。白墙黛瓦,飞檐翘角,曲径通通,连接着亭台楼阁。一条清澈的人工溪流蜿蜒穿行,溪上架着小巧的石拱桥,水声潺潺,为这炎炎夏日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每一处景致,都显然经过名家设计,看似随意,实则处处透着匠心。
这与顾念记忆中那片贫瘠、干裂的黄土地,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但他心中毫无波澜。这些美景,在他眼中自动分解为一个个可以利用的战术元素:那丛茂密的竹林,是绝佳的藏匿点;那座嶙峋的假山,可以作为狙击的制高点;潺潺的流水声,足以掩盖许多细微的响动。
“跟我来。”陈博言简意赅,领着他穿过前院,走向一栋位于主宅侧面的独立小楼。这里是安保团队的驻地和监控中心。
楼内,已经有几个早班的队员在进行交接。他们看到顾念,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陈博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各位,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新同事,李卫。以前在雪豹待过,经验丰富。以后大家就是一个战壕的兄弟了。”他转向顾念,“李卫,这是小王,张力,赵虎……”
陈博一一介绍过去。顾念对着每个人点头致意,表情是一贯的沉稳,不多话,但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他知道,想要融入一个团体,适当的距离感和可靠的专业性,比虚伪的热情更有用。
那个叫小王的年轻人看起来最是活络,他凑过来,笑着捶了一下顾念的肩膀:“欢迎啊,卫哥!以后多指教。你这身板,一看就是练家子。”
顾念只是微微点头:“客气。”
陈博将一个柜子的钥匙和一个全新的通讯耳机交给他:“这是你的储物柜。我们的规矩很简单。第一,绝对服从命令。第二,管好你的眼睛和嘴巴,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非执勤必要,绝对禁止进入主宅二楼及以上区域,更不能主动与槐先生和大小姐攀谈。我们的职责是保护,不是打扰。明白吗?”
“明白。”顾念的回答干净利落。
“很好。”陈博指了指监控墙上的一副平面图,“玉槐居分为Abcd四个区域。A区是主宅,b区是前院和花园,c区是后院和泳池,d区是外围墙体。我们实行交叉巡逻和定点监控结合。你今天的任务,是和赵虎一起,负责b区和c区的巡逻,熟悉环境。每半小时通过耳机报备一次位置和情况。去吧。”
“是,队长。”
顾念带上耳机,检查了一下设备,便跟着那个身材壮硕、面容憨厚的赵虎走了出去。
夏日的阳光已经开始变得灼热,但行走在玉槐居的林荫小径上,却能感受到阵阵凉意。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赵虎似乎也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只是偶尔会指着某个地方,简单地说明一下注意事项。
“那个角落是监控死角,不过下面埋了压力感应器。”
“后院泳池每天上午十点会有人来清理,需要核对身份。”
顾念默默地将这一切记在心里,同时用自己的双眼,构建着比地图更精密的防御体系模型。他发现,玉槐居的安保,远比他从外部观察到的要严密。几乎没有任何物理上的死角,明哨暗哨结合,电子设备与人力巡逻互补,形成了一张天罗地网。
想要在这里动手,并且悄无声息地离开,难度极大。
但他,是“无”。是组织的最高杰作。越是严密的网,他越能找到那根最脆弱的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上午九点,阳光正好。顾念和赵虎巡逻到了主宅后方的花园。这里的花园显然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种满了各种名贵的花卉。其中最大的一片,是开得正盛的白玉兰,圣洁的花瓣在阳光下仿佛透明,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就在这时,主宅通往花园的玻璃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天蓝色长裙的少女,捧着一个画板走了出来。
顾念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槐稚秀。
目标b。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她。真人比照片上更鲜活,也更……柔软。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烈日的象牙白,在阳光下近乎透明。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几缕调皮的发丝被风吹起,拂过她小巧精致的脸颊。她的五官并不算惊心动魄的明艳,却组合出一种让人格外舒服的温婉与宁静,尤其是一双眼睛,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干净、澄澈,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纯真。
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两个保安,径直走到花园中央的一张白色铁艺长椅上坐下,将画板支好,开始调色。
赵虎见状,立刻拉着顾念,退到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的阴影下,压低了声音:“大小姐出来了。我们站远点,别打扰她。”
顾念点了点头,目光却没有离开那个身影。
他的大脑,在这一刻高速运转起来。
目标b,槐稚秀。身高目测一米六五,体重约四十五公斤。无任何格斗能力迹象,警惕性极低。此刻,她距离自己大约二十米。从自己现在的位置冲过去,用战术匕首割断她的颈动脉,需要2.5秒。她手中的画板可以作为临时格挡物,但无法造成有效阻碍。花园里有两名园丁在远处修剪枝叶,他们做出反应的时间,至少需要5秒。足够他完成击杀并开始撤离。
最佳撤离路线是翻越西侧的围墙,那里有一处监控摄像头的短暂循环盲区,时间为1.8秒。只要时机把握得当……
他的脑海中,已经上演了十几种不同的刺杀方案,每一种都精确到了秒。他评估着,分析着,像一台冷酷的计算机,处理着所有的数据。
然而,就在他推演着这一切的时候,那个被他视为“目标b”的符号,做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举动。
一只蝴蝶,翅膀似乎受了伤,挣扎着从花丛中飞起,却又无力地跌落在了槐稚秀脚边的石子路上。
槐稚秀注意到了它。她放下了手中的画笔,小心翼翼地俯下身,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地将那只蝴蝶托在了掌心。她低着头,凑得很近,对着那只脆弱的小生命,呵了一口很轻很轻的气,仿佛怕惊扰了它。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化作一片片破碎的光斑,洒落在她的长发和裙摆上。她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柔和,眼神专注而怜惜。那一刻,她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顾念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过的气息——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温柔。
顾念的大脑,那台永不停歇的精密仪器,在那一刻,出现了一瞬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卡顿。
他见过无数的死亡。血腥的,残酷的,悄无声息的。他亲手制造过死亡,也曾与死亡擦肩而过。生命在他的世界里,是一个脆弱而廉价的概念,是可以被量化、被计算、被轻易抹除的东西。
可眼前这一幕,却像一根微不可见的细刺,扎进了他逻辑缜密的思维里。
一个会为了受伤的蝴蝶而停下脚步的女孩。
这个认知,没有在他的刺杀方案中增加任何难度,却在他的数据库里,留下了一个无法被归类的,多余的信息。
“大小姐心肠最好了。”身旁的赵虎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敬佩,“去年冬天,有只流浪猫冻僵在院子里,所有人都以为它死了,只有大小姐不放弃,抱回屋里用毯子和热水袋捂了一晚上,居然给救活了。现在那只猫啊,养得油光水滑的,就养在主宅里。”
顾念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
槐稚秀将那只蝴蝶,轻轻地放在了一朵宽大的玉兰花花瓣上,让它可以安稳地停留在那里。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拿起画笔,可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那只蝴蝶,似乎在担心它。
顾念的视线,从槐稚秀身上,缓缓移到了她手中的画板上。
画板上,是一片金色的向日葵花海。热烈、奔放,充满了生命力。
可在这片灿烂的金色之中,顾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协调。在花海的深处,在光芒最盛的地方,画家用极淡的,近乎于无的笔触,混入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深邃的蓝。
那抹蓝色,像一滴落入滚油的冰水,让整幅画的炽热,都带上了一丝无法言说的孤寂。
阳光,蝉鸣,花香,少女,蝴蝶。
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宁静而美好的画面。
而他,李卫,或者说顾念,则是这幅画中唯一的,格格不入的阴翳。他站在这琉璃般华美却脆弱的庭院里,怀揣着最冰冷的杀意,像一个即将打碎所有美好的闯入者。
他收回了目光,恢复了古井无波的表情,对着耳机低声报告:“b区巡逻正常,无异常情况。”
只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他说出“无异常情况”这几个字时,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竟是那个少女低头呵气的,温柔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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