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值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凌越负手而立，目光紧盯着窗外。第二场考试的锣声早已响过，贡院重新陷入那种压抑的、只有笔尖沙沙声的寂静之中，但这寂静之下，却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暗流。
秦虎已带人悄无声息地控制住了戊字甬道癸酉号考生林卓鑫的所有随身物品，并派了精干人手伪装成协助号军巡逻，牢牢盯住了他。负责相关区域的杂役和号军也被秘密带至不同地点看管起来。
周墨则在隔壁小间里，根据沈荆澜信中提供的线索，争分夺秒地进行着验证。凌越甚至能隐约听到那边传来极其轻微的器皿碰撞声和老人压抑着兴奋的低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凌越的眉头越皱越紧，他知道，必须做最坏的打算，也必须寻求最直接的证据。陈景元的尸体，仍然是此案最核心、最可能开口的“证人”。常规尸表检验已无法满足需求，他需要一个更专业、更大胆的帮手，来进行一次超越这个时代常规的“尸格细究”。
而这个人选，放眼全省，或许只有……
他猛地转身，对王砚道：“研墨！我要立刻上书钱学士和刑部郎中！”
王砚不敢怠慢，连忙铺纸研墨。
凌越提笔，略一沉吟，便挥毫疾书。信中，他先是禀明了根据最新线索（隐去了沈荆澜，只称“偶获南洋番医秘闻”），已基本确定死者系中一种罕见奇毒而亡，且凶手极可能针对特定目标再次作案，目前已采取紧急预防措施。随后，他笔锋一转，恳切陈情：
“……然该毒物诡异非常，寻常查验之法难窥其奥。死者遗体乃眼下最紧要之证物，其上必有凶徒留下之破绽。为彻查毒源，明正典刑，以安士心，扞大典之威严，臣斗胆恳请二位上官特许，允一人入院，协助微臣进行深究勘验。”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写道：“本城有医者沈氏荆澜，虽为女流，然家学渊源，尤精毒理药性，于南洋番毒一道颇有涉猎，恰与本案疑似毒物相合。且其为人沉稳，口风极严。若得其助，或能于遗体之上寻得关键证迹，一举锁定元凶。事急从权，伏乞二位上官斟酌利弊，速速定夺。臣凌越，顿首再拜。”
这无疑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请求。让一个女子进入贡院这等重地，接触士子遗体，一旦传出去，必然引起轩然大波，钱学士和那位刑部郎中未必肯担这个干系。
但凌越别无选择。沈荆澜的信已经证明了她的价值，而她专业的毒理知识，是眼下打破僵局最关键的钥匙。他必须赌一把，赌钱学士他们更害怕科举大典彻底失控。
信被立刻密封，由王砚亲自送往明远楼。
等待回音的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凌越坐立难安，几次走到门口张望。周墨那边偶尔传来一声低呼，似乎有所进展，但他没有过去打扰。
终于，王砚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神情：“大人……准了！钱学士和刑部郎中大人……准了！但严令必须绝对保密，一切都在夜间进行，且沈姑娘需做男装打扮，由我们的人全程陪同，验尸后即刻送出，绝不能泄露半点风声！”
凌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赌对了！在可能再次发生命案和引发更大丑闻的压力下，那两位上官最终还是选择了务实。
“立刻去办！赵铭！”凌越唤来自己的长随，“你亲自带可靠的人，持我的令牌，立刻去接沈姑娘，将要求和注意事项详细告知，万不可出任何纰漏！”
“是！老爷！”赵铭深知事关重大，郑重接过令牌，快步离去。
安排完这一切，凌越才稍稍定神，来到隔壁。只见周墨正对着一个简陋的瓦罐，小心翼翼地用文火烘烤着底部，瓦罐上方引出一根细细的中空竹管，竹管另一端浸入一个盛有清水的碗中。碗旁，放着几根银针和一小碟醋。
“大人！”周墨见到凌越，激动地指着那碗清水，“您看！此法果然有效！收集到的汽液，虽极少，但以此水试之，银针入内不久便显晦暗！再加入少量醋液，竟有极细微的浑浊絮状物产生！虽不知其名，但其性必毒无疑！与沈姑娘信中所述‘遇银则晦，遇酸则蚀’完全吻合！”
凌越看着碗中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化，眼中精光爆射。科学验证的光芒，哪怕再微弱，也足以刺破最诡异的迷雾！
“好！周先生，大功一件！”凌越赞道，“继续尝试，看能否析出更多特性。沈姑娘稍后便到，届时你们可一同参详！”
夜色，如同墨汁般缓缓浸染了贡院的天空。第二场考试终于结束，士子们拖着更加疲惫的身躯返回号舍休息，各种关于“怨灵”、“魇镇”的低语又在黑暗中窸窣响起，恐慌在持续发酵。
在一片高度戒备中，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悄然驶入贡院侧门。换了男装、用帽子遮掩容颜的沈荆澜，在赵铭和两名亲信兵丁的护卫下，低着头，快步走向那间偏僻的柴房。
凌越早已等在门口。看到那道清瘦的身影在夜色中走来，他心中莫名一安，迎上前去：“沈姑娘，冒昧相请，实在情非得已……”
沈荆澜抬起头，帽檐下露出一张清丽而冷静的脸庞，眼神一如既往的镇定，只是微微颔首：“凌大人不必多礼，案情要紧。带我去看死者吧。”她的声音平稳，没有丝毫畏怯，只有一种专业性的专注。
没有多余的寒暄，两人迅速进入柴房。周墨连忙行礼，对这位仅凭一封信就指出方向的女大夫，他此刻心中满是敬佩。
柴房内点着数盏油灯，将陈景元的尸体照得清晰可见。那抹诡异的安详，在灯光下显得更加刺眼。
沈荆澜屏住呼吸，戴上凌越准备的细棉手套，目光沉静地开始检视。她的动作轻柔而专业，与周墨的熟练不同，带着一种医者的细致和敏锐。
她先是仔细查看了死者的面部、口鼻、指甲，然后又轻轻翻开眼睑，凑得极近，仔细观察瞳孔。
“劳烦，灯再近些。”她轻声道。
一名兵丁连忙将油灯移近。
沈荆澜凝神看了许久，又换另一只眼睛。忽然，她微微蹙眉：“凌大人，周先生，你们看他的瞳孔。”
凌越和周墨立刻凑近。之前他们也检查过瞳孔，确认散大固定。
“仔细看瞳孔边缘，对着光的角度。”沈荆澜用手指虚指，“是否能看到一圈极其细微的、比旁边虹膜颜色略深的晕环？非常淡，几乎看不清。”
凌越和周墨依言，几乎将眼睛贴上去，凝神细看。果然，在灯光特定角度下，那散大的瞳孔周围，似乎真的有一圈若有若无的、颜色略深的细微晕环！若不特意指出，绝对会被忽略！
“这……这是……”周墨惊疑不定。
“我曾在那本番医杂记上看到过一种记载，说某些作用于心神、致幻极强的毒物，可能在极高剂量下，于瞳孔周围留下此种极细微的色素沉积晕环，因其通常被散大的瞳孔掩盖，极难发现。”沈荆澜解释道，语气冷静得像在讨论一味药材，“看来，此毒剂量远超寻常，毒性猛烈无比。”
接着，她又轻轻抬起死者的手，再次仔细检查指甲。之前周墨检查时，指甲缝颇为干净。
但沈荆澜看得更为仔细，她甚至让人拿来一小盆温水，用细棉布蘸湿了，极其轻柔地擦拭指甲表面，尤其是指甲与皮肉连接的缝隙处。
擦拭过后，她再次对着灯光仔细观察。片刻后，她指向死者右手中指的指甲：“这里，甲缝深处，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小的、不同于皮肤污垢的褐色斑点，几乎与甲床颜色融为一体。”
凌越和周墨再次凝神看去，果然，在那极其细微的缝隙里，似乎真的有一个针尖大小的、几乎看不见的褐色小点！
“这是……”凌越的心跳开始加速。
“可能是毒物残留。极小的一点，或许是在涂抹药膏时不慎沾上，因其量极少，又藏得深，未被察觉。”沈荆澜分析道，“若能小心刮取下来，或许能用于验证。”
周墨立刻取来最细小的银探针和一片光滑的瓷片，屏住呼吸，如同绣花一般，小心翼翼地将那一点几乎看不见的微粒刮取下来，置于瓷片上。
接着，沈荆澜又仔细检查了死者的头皮、耳后、腋下等隐蔽部位，再无其他发现。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尸体那略显僵直的面部表情和微微上扬的嘴角上。
“番医杂记中提到，‘极乐仙油’能引发极度欣快之幻境，溺毙于自身愉悦之中。”她轻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医者的悲悯，“观其情状，与此描述，颇为吻合。其所见之幻梦，必是美妙至极，方能如此……安详离去。”
尸检至此，结论已然清晰：陈景元系中一种罕见的、源自南洋的、致幻性极强的剧毒而死。毒物通过提神药膏进入体内，剂量巨大。尸体瞳孔周围的特殊晕环和指甲缝里的微量残留，成为了铁证！
“多谢沈姑娘！若非你慧眼如炬，此等细微痕迹，几乎不可能被发现！”凌越由衷感谢，心中对沈荆澜的佩服又加深了一层。她的专业、冷静和细致，在此刻显得无比耀眼。
沈荆澜微微摇头：“凌大人谬赞了，不过是恰好看过些杂书，记得些偏门知识罢了。能帮上忙，便好。”她摘下手套，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却透着一种坚韧的力量。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秦虎压低的声音：“大人，有情况！”
凌越神色一凛，对沈荆澜和周墨道：“二位稍候。”他快步走出柴房。
秦虎凑近，急声道：“大人，我们暗中比对了从林卓鑫那里取来的提神药膏，其气味、性状与陈景元那盒几乎一模一样！周先生方才也用银针试了，同样晦暗！而且，负责戊字甬道热水的一个杂役，在分开讯问时，眼神闪烁，答话前后矛盾，极其可疑！”
凌越眼中寒光一闪：“很好！重点攻破那个杂役！把他带至密室，我亲自审！”
突破口，终于出现了！
他返回柴房，对沈荆澜和周墨快速交代：“毒物确认，下一个目标也已锁定，嫌疑人露出马脚。沈姑娘，大恩不言谢。为安全计，我让赵铭立刻送你出去。周先生，保护好那点毒物残留和检验结果。”
沈荆澜知趣地点头：“凌大人小心。”她深深看了凌越一眼，那眼神中有信任，有关切，还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在赵铭的护送下，她的身影再次悄然融入夜色。
凌越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杂念摒除，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鹰隼。
现在，该去会一会那个可能身藏“香引”、制造了这场科举噩梦的幽灵了。真相，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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