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门在沈荆澜身后轻轻合上,将外面的夜色与里面的紧张暂时隔绝。凌越站在原地,仿佛还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极淡的药香,与她冷静专业的神情交织在一起,在他心头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涟漪。但现在,不是回味的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短暂的悸动压入心底,眼神瞬间恢复到鹰隼般的锐利。突破口已经出现,必须趁热打铁。
“秦虎!”凌越低喝一声。
“末将在!”秦虎如同幽灵般从阴影中闪出。
“那个可疑的杂役,关在何处?带路!”
“就在后面废弃的卷库房里,派人严加看守着。”
凌越点头,大步流星地跟着秦虎走去。周墨则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片刮取了一丁点毒物残留的瓷片,返回他的临时检验间,准备进行更进一步的尝试。
废弃的卷库房内,油灯昏暗。一个穿着杂役号服、身材干瘦、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被绑在椅子上,两名彪悍的军士按着他的肩膀。他眼神闪烁,不敢与人对视,身体微微发抖,额头上全是冷汗。
凌越走到他面前,并不急于发问,只是用冰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这种沉默的压力,往往比疾言厉色的喝问更令人窒息。
那杂役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呼吸变得更加急促。
“叫什么名字?负责哪片区域?”凌越终于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小……小人王五……负,负责戊字甬道和部分丙字甬道的热水配送和……和夜香清倒……”杂役结结巴巴地回答。
“戊字甬道,癸酉号。丙字甬道,庚申号。这两个号舍,你可熟悉?”凌越单刀直入。
王五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眼神更加慌乱:“熟……熟悉……都,都送过热水……”
“昨夜,子时前后,你可曾去过庚申号舍附近?”凌越逼近一步。
“去……去过……送,送热水……”王五的声音越来越低。
“只是送热水?”凌越的声音陡然转厉,“那庚申号的考生陈景元,为何会在你送水之后不久,就离奇暴毙?!他的提神药膏里,为何会多了能让人‘极乐升仙’的剧毒?!说!”
“大人明鉴!小人不知道啊!小人就是送个热水,什么药膏,什么毒,小人一概不知啊!”王五吓得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连声叫屈,但眼神却下意识地瞟向墙角的一个布袋,那是他被拘来时随身携带的物品。
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对秦虎使了个眼色。秦虎立刻过去将布袋拿来,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一个水壶、几个冷掉的馒头、一点咸菜、一些铜钱,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看到那包东西,王五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秦虎将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些灰黑色的粉末,夹杂着一些没有烧尽的纸片碎片,散发出一种廉价的檀香和草木燃烧后的混合气味。
“这是什么?”凌越拈起一点粉末,在指尖捻开。
“是……是香灰……小,小人求的平安符……烧,烧剩下的……”王五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平安符?”凌越冷笑一声,“贡院之内,严禁私带符咒香烛,你不知道?求平安求到要把符咒烧成灰带在身上?这灰烬的味道,似乎与你配送热水区域的某个角落残留的气息,很像啊。”
凌越这是在诈他。之前勘察现场时,他确实在庚申号舍附近的墙角,发现过一些不起眼的、类似的灰烬痕迹,当时只以为是寻常灰尘,并未深究。如今看来,大有问题!
王五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涕泪横流地喊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人也是被迫的!是……是有人给了小人十两银子,让小人子时之后,趁送热水路过时,悄悄把这点香灰撒在庚申号舍附近的通风口下面!还说……还说这样就能让里面的考生心神不宁,考不好试!小人真不知道这会害死人啊!小人以为顶多就是让人拉肚子或者睡不着觉的玩意儿……小人贪财,小人该死!”
香灰!撒在通风口下!
凌越眼中精光爆射!原来如此!
这根本不是什么让人拉肚子的东西,这就是沈荆澜信中提到的、用来激发那“极乐仙油”毒性的“特殊香引”!凶手极其狡猾,将毒物下在目标自带的、难以接触的药膏里,而将激发毒性的香引,通过王五这样的底层杂役,在特定时间撒播在号舍附近,通过通风口让受害者吸入!
双重保险,远程操控,即使王五被抓,也根本不知道真正致命的毒物在哪里!好一招金蝉脱壳,移花接木!
“给你银子的人,是谁?什么样貌?”凌越厉声追问。
“天黑……没,没看清脸……”王五哭丧着脸,“穿着号军的衣服,但压低了帽子……声音有点沙哑……就,就在茅房后面给的钱,说完就把小人推走了……”
线索似乎又断了。凶手显然早有防备,用了伪装。
凌越让人将王五带下去严加看管。虽然没抓到主谋,但王五的招认至关重要。它彻底揭示了作案手法:毒物在个人物品中,通过特定香引激发。
那么,下一个目标林卓鑫的药膏里,必然也被下了毒!而激发其毒性的香引,很可能也会在类似的时间、以类似的方式被投放!
“立刻加派人手,盯死戊字甬道癸酉号附近的所有通风口、角落!尤其是夜间!发现任何撒播粉末的可疑人员,立刻拿下!但不要声张!”凌越对秦虎下令。
“是!”
“还有,”凌越沉吟道,“既然香灰符咒是障眼法,是传递香引的工具。那凶手能精准地将毒物下到陈景元和林卓鑫的药膏里,必然有接触他们随身物品的机会。排查所有可能接触考生自带物品的环节!”
他思路愈发清晰:“王砚!”
“属下在!”
“立刻去查,所有考生带入贡院的物品,尤其是药物、食品,在进入号舍前,经历了哪些环节?何人经手?何处存放?重点查陈景元和林卓鑫所在号舍区域的物品存放记录!”
“是!”王砚领命而去。
凌越则再次来到周墨的检验间。周墨正对着那点珍贵的毒物残留和从那包香灰中分出的少量样本,眉头紧锁。
“大人,这香灰成分复杂,除了寻常的草木灰和劣质檀香,似乎还掺杂了某种极细微的……矿物粉末,色泽暗红,似是朱砂,但又有些不同,遇火似乎能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气息。”周墨汇报着他的发现,“而这点毒物残留,量实在太少,老夫尝试用沈姑娘提到的几种方法,反应都极其微弱,难以判定其确切来源和成分。但其毒性之烈,毋庸置疑。”
凌越看着那点微不足道的证据,深知要想在期限内定罪,尤其是指控一名可能有功名在身的士子,仅靠这点东西是远远不够的。他们需要更直接的证据,需要找到毒物的源头,或者凶手尚未使用的毒药。
时间已至深夜,贡院内万籁俱寂,只有巡夜人的脚步声更梆声偶尔响起。
凌越毫无睡意,他坐在值房中,面前摊开着王砚刚刚送来的物品流程记录。记录显示,考生的自带物品在经过门口初步查验后,会统一存放在指定的“物料房”内,由专人看管,待考生进入号舍后,再由杂役根据号舍编号,用推车分发至各甬道口,最后由各号舍考生自行认领取回。
环节众多,经手人杂。但若想调换或者在其中某盒特定的药膏里下毒,并非没有机会。尤其是负责最后分发的杂役,完全有机会在混乱中做手脚。
“看来,还是要从杂役和号军这条线上深挖……”凌越揉着眉心,感到一丝疲惫。凶手对贡院流程极其熟悉,且巧妙地利用了底层役夫的心理和管理的漏洞。
就在这时,窗外极远处,隐约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极轻微的骚动声,似乎来自戊字甬道方向!
凌越猛地站起身!
几乎同时,秦虎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带着压抑的兴奋和紧张:“大人!抓住了!在戊字甬道癸字号附近的通风口下,一个穿着号军衣服的家伙正鬼鬼祟祟要撒香灰!被我们的人当场按住了!”
凌越精神大振:“人呢?!”
“已经押到密室了!这家伙有点功夫,挣扎得厉害,还差点咬了舌头,被弟兄们卸了下巴!”
“干得好!立刻突审!我亲自去!”凌越抓起官帽,眼中寒光凛冽。
然而,他刚走出值房,另一名胥吏又急匆匆跑来:“大人!大人!按察使司衙门通过紧急通道送来一封沈姑娘的信!说是万分火急!”
凌越脚步一顿,心中诧异。沈荆澜刚回去不久,为何又来信?难道她又想起了什么关键?
他接过信,就着廊下的灯笼迅速拆开。信纸上的字迹略显匆忙,但依旧清晰:
“凌大人台鉴:妾身归来后,心神不宁,复又翻阅先师杂记及一些药典,忽有发现,恐关乎重大,特急信相告。” “先师杂记中除提及‘极乐仙油’,亦曾简略记载,此物疑似源自天竺某秘教,用于某些诡秘仪式。其最初形态,并非直接可用于下毒之油膏,而是一种称为‘彼岸香’的固态凝脂,需以特殊方法提炼方可得‘仙油’。” “而更令妾身惊惧的是,杂记旁注有一行小字,云此‘彼岸香’凝脂,其性状、气味,竟与闽浙沿海某地寺庙秘制、用于供奉‘黑佛’的一种‘长明海灯油’极为相似!妾身骤忆大人曾提及之‘海灯油’,心中骇然!” “若两者果真为同源之物,则此案毒物之来源,恐与东南番教、海寇乃至大人先前所查之线索,皆有千丝万缕之关联!其背后所图,绝非仅仅科场舞弊杀人如此简单!” “情急心切,字迹潦草,望大人慎之!慎之!” “沈荆澜 再拜”
凌越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彼岸香!长明海灯油!东南番教!海寇!
沈荆澜的这封信,如同一声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一直以来的猜测被证实了!云游僧静云带来的海灯油,与漕运案中的奇毒,与眼下科举案中的“极乐仙油”,果然是同一种东西的不同形态!它们都指向同一个恐怖的源头——东南沿海的某个与番教、海寇有勾结的势力!
而这场科举魇杀案,恐怕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谋杀!下毒手法如此精巧,毒物如此罕见,其目的,真的只是为了除掉两个商贾子弟吗?还是说,这本身就是那个庞大阴谋的一部分?是在试验毒药?还是在向某些人展示能力?或者另有更深层的目的?
凌越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原本以为只是在抓捕一个高智商的考场凶手,却没想到,竟然再次撞上了那张笼罩在东南海疆之上的巨大黑网!
科举考场,竟然也成了他们渗透和展示力量的舞台?!
就在这时,密室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即是一阵混乱的呵斥和打斗声!
凌越猛地抬头,将沈荆澜的信紧紧攥在手中,眼神变得无比冰冷。
他大步向着密室方向走去。
无论背后牵扯多大,眼前的凶手,必须先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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