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号舍区的实验灯火已然熄灭，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怪异焦糊味，以及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凛然寒意。真相如同一条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终于被揪住了尾巴，露出了它狰狞而诡异的全貌。
凌越没有丝毫停顿，带着秦虎和一队精干亲兵，如同暗夜中的利剑，直插贡院管理运作的心脏区域——位于明远楼侧后方的各类吏员值房和物料管理处。
此时已是凌晨，但许多值房依旧亮着灯。乡试期间，各类事务繁杂，底层官吏胥吏通宵值守乃是常事。凌越等人的到来，打破了这片区域的沉闷，引来无数惊疑不定的目光。
凌越首先直奔管理物资调配的“杂买务”。掌管此处的是一名姓钱的老典吏，此刻正伏案打着瞌睡，被骤然闯入的官兵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钱典吏，”凌越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感情，“本届乡试所用蜡烛，采购自何处？入库查验记录、分发记录，立刻全部调出来！”
钱典吏睡意全无，脸色苍白，手忙脚乱地翻找账册：“回…回大人…蜡烛…蜡烛是循旧例，从城东‘刘记烛铺’采购的…入库记录在此…分发…分发是按各甬道需求，每日由各甬道杂役长前来领取…”他哆哆嗦嗦地呈上一本厚厚的账册。
凌越快速翻阅。记录看起来并无明显异常，刘记烛铺也是多年的老供应商。但当他看到分发记录时，眼神微微一凝。他发现，在考试前几日，丙字、戊字甬道领取的蜡烛数量，比其他区域要多出一些，理由是“该区域蚊虫较多，需增加驱蚊照明”。
“是谁批注增加丙字、戊字甬道蜡烛配给的？”凌越指着那行批注问道。
钱典吏凑近看了看，迟疑道：“这…这好像是…提调官衙门的王书吏批的条子…说是上头的意思…”
“王书吏？”凌越记住了这个名字。
离开杂买务，凌越立刻让人去提调官衙门传唤王书吏。同时，他马不停蹄地赶往管理考生自带物品存放的“物料房”。
物料房的管事是一个姓孙的司吏，看起来精明干练，见到凌越虽然紧张，但还算镇定。
“孙司吏，考生自带物品入库后，存放期间，有何人能够接触？尤其是药物、食品之类？”凌越开门见山。
孙司吏躬身回道：“回大人，物品入库时，会由我等粗验，登记造册，然后分区存放，专人看守。存放期间，除非有上官手令，否则任何人不得擅动。待分发时，由负责各甬道的杂役队统一领取，运至甬道口，再由考生自行认领。”
流程看似严密，但凌越深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存放期间，看守人员可曾发现任何异常？可有外人接近？或者，有无身份特殊之人，曾以检查、清点等名义进入过库房？”
孙司吏仔细回想，摇了摇头：“并未有异常…哦，对了，开考前一日，提调官衙门的王书吏倒是来过一趟，说是奉上命，抽查一下考生有无违规夹带，当时是由小的陪同，粗略看了看几个考箱，并无长时间停留。”
又是王书吏！
凌越的目光锐利起来：“他查看了哪些考箱？可有重点查看某几个地区的考生物品？”
孙司吏努力回忆着：“当时…好像是随机抽看的…杭州府、嘉兴府…几个考箱都看了看，主要是翻看书本纸张，至于药膏之类的小物件，并未特别注意…”
虽然孙司吏说不确定，但凌越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王书吏，一定有问题！他既有权限批条子增加特定区域的蜡烛供应从而投放更多毒源，又有机会在抽查时接触到考生的自带物品从而在特定药膏中下“药引”！
“这个王书吏，现在何处？”凌越沉声问道。
“此刻…想必应该在提调官衙门值夜吧…”
凌越立刻带人赶往提调官衙门。然而，刚到衙门口，就见之前派去传唤王书吏的亲兵急匆匆回来禀报：“大人！不好了！那王书吏…一个时辰前，说是突发急症，腹痛难忍，已经告假离开贡院回家去了！”
“什么？！”凌越眼中寒光爆射！
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突发急症告假？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这分明是听到了风声，想要潜逃！
“他家住何处？立刻派人去追！通知四门守军，严加盘查，绝不能让他跑了！”凌越厉声下令。
“是！”秦虎立刻安排人手。
凌越心念电转。王书吏只是一个小小书吏，他哪来如此大的能量和胆量，策划如此精密的阴谋？他的背后，一定还有人！而且，他能接触到“极乐仙油”或“彼岸香”这种罕见毒物，必然与东南沿海的势力有勾结！
就在这时，负责看守那个腹痛考生孙秀才的兵丁也跑来禀报：“大人，那孙秀才嚷嚷着要见您，说是有惊天秘密要禀报，关乎…关乎什么海灯、番教…”
凌越精神一振！这条线果然也没断！
他立刻转身，快步走向关押孙秀才的偏僻小屋。
孙秀才被单独关着，手上戴着镣铐，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痛苦浑浊，反而透着一股诡异的狂热和恐惧交织的神色。
见到凌越进来，他猛地扑到栅栏前，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道：“大人！大人！小的招！小的全招！但求大人保小的一条狗命！”
“说！”凌越冷冷地盯着他。
“那…那锡盒里的药膏…不是小的的…是…是王书吏前几日偷偷给小的的！他说…说这是海外来的灵药，只要小的在考试第三场开始时，将其点燃，放在号舍通风口，就能…就能文思泉涌，高中举人！他还给了小的十两银子！”孙秀才喘着粗气，语无伦次。
“他为何找你？”凌越逼问。
“因为…因为小的考了多次不中，家里穷得快揭不开锅了，他看准了小的会铤而走险…他还说，事成之后，还有重谢…”孙秀才哭丧着脸，“小的鬼迷心窍，就答应了…但小的真不知道那是毒药啊！小的还以为是什么提神的秘香…”
“王书吏还让你做了什么？关于蜡烛？或者其他？”凌越追问。
“蜡烛…他没说…但他好像对丙字、戊字甬道特别关心，问过小的那边晚上亮不亮，蚊子多不多…”孙秀才努力回忆着。
线索彻底串联起来了！
王书吏，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提调官衙门书吏，就是整个阴谋在贡院内的具体执行者！他利用职权，增加了特定区域的毒源（蜡烛）投放；他利用抽查的机会，在特定考生的药膏里下了“药引”；他利用并煽动孙秀才这样的失意考生，准备在关键时刻投放另一种“香引”！
而他做这一切，显然不是为了自己。他的背后，必然有更强大的势力在指挥和提供支持。
凌越立刻让人将孙秀才的口供详细记录下来。
此刻，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第三场考试即将开始。贡院内经过一夜的暗流汹涌，表面上看去，似乎又恢复了秩序，士子们开始陆续起身，准备迎接最后的考验。
但凌越知道，最大的危机或许才刚刚开始。王书吏的逃跑，意味着他背后的主子可能已经察觉，狗急跳墙之下，谁也不知道他们还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举。
他必须立刻控制局面。
“秦虎，立刻带人，以协助考场秩序为名，暗中控制提调官衙门所有与王书吏有过密切接触的官吏胥吏，分开讯问，务必查出王书吏的社会关系、平日与何人交往过密、尤其是是否有与东南沿海人士接触的迹象！”
“王砚，立刻将目前所有证据、口供整理成文，我要立刻面见钱学士和刑部郎中！”
凌越快速下达命令，思路清晰。他知道，到了这个层面，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刑案了，必然牵扯到官场甚至更深层的势力博弈，必须获得上层支持，才能进行彻底清查。
在等待整理文卷的短暂间隙，凌越走到窗边，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一夜奔忙，高度紧张，此刻稍一松懈，才感到深深的疲惫。但他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沈荆澜的身影，想起她信中那句“夜不能寐”、“唯恐大人涉险”。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封已被体温焐热的信。在这危机四伏、人心叵测的环境中，那份来自远方的、纯粹的专业支持与细微关切，显得如此珍贵而温暖。
“待此间事了，定要好好谢谢她……”凌越心中暗自思忖，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弧度。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很快被打破。
一名亲兵疾步跑来，脸色异常难看：“大人！刚接到城外追捕王书吏的弟兄飞鸽传书……王书吏……在他家中被发现……已经悬梁自尽了！桌上还留有一封……认罪遗书！”
凌越的心猛地一沉！
灭口！
果然如此！背后的黑手，动作太快了！
这封认罪遗书，恐怕只会将一切罪责都推到王书吏这个死人身上，从而切断所有追查的线索！
道貌岸然的伪装之下，是如此的狠毒与决绝！
凌越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无比。他看向明远楼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凌厉的锋芒。
以为死无对证，就能逃脱了吗？
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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