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子年浙江乡试,终于在一种劫后余生的气氛中落下了帷幕。最后一场策论的考卷被糊名、誊录、封存,送往阅卷官所在的内帘。数千名士子如同经历了一场漫长而惊心动魄的噩梦,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心,依次走出那座困了他们九天六夜的贡院大门。
阳光有些刺眼,空气仿佛都带着自由的味道。但许多人脸上并无太多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和后怕。关于“奸吏作祟”、“邪术扰闱”的种种细节,早已通过口耳相传,演变出无数个版本,在士子中间和整个省城疯狂流传。
凌越的名字,也随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再次轰传开来。
“听说了吗?是那位年轻的凌副按察使,凌神断,一眼就看破了奸人的邪术!” “何止看破!是深入虎穴,明察秋毫,据说在那贡院里与妖人斗法,最终将其擒获正法!” “真是神了!都说那邪术能让士子于美梦中安然离世,毫无痕迹,这等诡谲手段,竟也被凌大人勘破了!” “啧啧,如此年轻的按察副使,果然有过人之处!‘神断’之名,名不虚传!”
茶楼酒肆、书院文会,处处都能听到这样的议论。凌越此前破获桐花寺案、漕运鬼船案积累的名声,在这次关乎无数读书人切身利益的科举大案中,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大明提刑官”、“凌青天”、“凌神断”等名号,被越传越神,几乎成了百姓和许多普通士子心目中正义与智慧的化身。
甚至有不少侥幸逃过一劫的考生,尤其是那些家境富裕、心有余悸的商贾子弟,私下商议着要凑钱给凌越送匾额、立生祠,以感谢其“再造之恩”。
然而,与市井民间和普通士子的交口称赞不同,在更高层的文人圈子和部分保守的官员之中,却响起了另一种声音。
一场在西湖畔某处精致别院举行的文人雅集上,几位致仕官员和在野的名士大儒,品着明前龙井,话题自然也离不开刚刚结束的乡试风波。
“哼,什么‘神断’,不过是倚仗些奇技淫巧,哗众取宠罢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捋着胡须,面带不屑,“科举抡才,乃国家至高无上的盛典,关乎文脉气运,岂容轻易亵渎?听闻那凌越在贡院内,竟默许女子入内,更是动用了些不明不白的验尸手段,简直是骇人听闻,有辱斯文!”
“张老所言极是。”另一位中年名士附和道,他是本地有名的理学家,“贡院是何等清贵神圣之地?竟被搞得乌烟瘴气,又是毒药,又是邪术,还死了人!此事宣扬出去,让我浙江士林颜面何存?让朝廷体面何存?依我看,就该低调处理,将那奸吏明正典刑即可,何必大肆宣扬,弄得人心惶惶,反而显得我辈读书人胆小畏怯,让朝廷觉得我浙江考场风气不正!”
“不错,”又一人接口道,语气带着酸意,“那凌越年纪轻轻,骤登高位,行事如此张扬酷烈,为了破案不择手段,怕是其心非纯为公义吧?如此踩着士林的清誉往上爬,非君子所为。”
这些议论,充满了卫道士的迂腐、既得利益者对旧有秩序被触碰的不满,以及隐隐的嫉妒。他们不在乎真相如何,只在乎“科举”这块金字招牌是否被玷污,只在乎自身的清誉和地方的颜面是否受损。凌越雷厉风行的手段和超越常规的做法,在他们看来,本身就是一种对“神圣性”的破坏。
这些论调,自然也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凌越的耳中。
按察使司值房内,王砚有些愤愤不平地将外面听到的一些风言风语禀报给凌越。
凌越听完,只是淡淡一笑,继续批阅着手中的卷宗。经历了这么多,他早已不是那个初来乍到、还会因为几句议论而心绪不宁的现代人了。
“由他们说去吧。”凌越放下笔,语气平静,“破案缉凶,是我的职责。还考场一个清白,让士子能安心应试,是更大的职责。至于旁人的毁誉,重要吗?若因顾忌虚名而畏首畏尾,让凶手逍遥法外,那才是真正的失职。”
话虽如此,但他心中并非毫无波澜。他只是更清楚地认识到,在这个时代,改革和真相,往往需要顶着巨大的阻力前行。那些看似光鲜的“清议”,有时反而是最顽固的绊脚石。
“对了,大人,”王砚忽然想起一事,脸上露出笑容,“京城那边有消息传来了。您的结案详文和李部郎的奏章抵达京师后,引起了极大震动。陛下听闻竟有奸人欲以邪术坏我抡才大典,龙颜震怒,又闻大人您力挽狂澜,当即下旨褒奖,称您‘忠勤敏达,办案有方’,赏赐金银缎匹,并命刑部将此事通报各省,严查类似邪术妖言,以儆效尤!”
这意味着,凌越的“神断”之名,正式得到了最高层的认可,真正意义上的“名动两京”了!
凌越起身,面向北方微微拱手:“臣,谢陛下隆恩。”神色间却并无太多激动。天恩浩荡,但伴君如伴虎,今日之赏,未必不是明日之累。他更在意的,是那道“通报各省,严查类似邪术妖言”的旨意。这或许,能为他下一步调查慈云斋及其背后的势力,提供一些便利。
处理完公务,凌越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前。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案头。他从怀中取出那两封沈荆澜的信,再次细细阅读。
她的智慧、她的冷静、她那不着痕迹却真挚的关切,如同涓涓细流,在这充满是非纷扰的时刻,给予了他难得的宁静和力量。
他铺开信纸,沉吟片刻,开始回信。他没有提及外面的毁誉,只简单说了案件已结,陛下有赏,然后笔锋一转,更多地写到了案中涉及的那些毒物药理之奇,以及自己对东南沿海可能存在的毒物源头和番教势力的担忧。
在信的末尾,他斟酌良久,写下:“……风波暂息,然前路漫漫,凶险未卜。每思及此,越常感孤身之力有限。幸得知己如姑娘,远隔重垣,亦可析疑解难,实乃越之幸事。此番恩情,越铭记于心。待公务稍暇,越定当亲往拜谢,届时再向姑娘请教东南番药之事,望不吝赐教。”
这已近乎明确的邀约了。他将案件后续与个人情感巧妙地糅合在一起,既不失分寸,又表达了希望能再次相见的愿望。
让王砚将信送出后,凌越感到一阵轻松。他走到院中,看着渐渐沉下的夕阳。
科举案了结了,海灯油的线索也终于彻底明朗,指向了东南慈云斋及其背后的“老先生”与海上势力。虽然幕后黑手仍未现身,但方向已经清晰。
他知道,自己下一站的目标,已然确定——那座隐藏在杭州城内的、看似寻常的佛具店“慈云斋”。
那里,或许就藏着通往那个庞大阴谋核心的钥匙。
士林的毁誉,皇帝的褒奖,都只是过眼云烟。他真正的战场,在看不见的暗处,在即将到来的东南之行。
凌越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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