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杭州,空气里带着一股清爽的草木泥土气息,稍稍驱散了连日的闷热。但凌越的心头,却比之前更加沉重。沈荆澜关于“隐迹墨”的信,如同在他脑海中投入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与东南蕃商、慈云斋、乃至倭患的线索隐隐勾连起来。
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匹云锦上的“无字天书”,绝非天灾,而是人祸,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利用高超技术进行的隐秘通信。而刘匠师的死,必然是与此相关的灭口。
“王砚,”凌越沉声吩咐,“加派人手,十二时辰不间断,盯死文林阁的东家、账房、伙计,特别是与他们有往来的生面孔,一个都不要放过。再去查查,近几个月,杭州城内外,可有蕃商异常聚集或活动的迹象?”
“是,大人!”王砚领命,匆匆而去。
凌越又转向周墨:“周先生,刘匠师家炭盆里那些未燃尽的特殊纸片,检验可有进展?”
周墨面色凝重地摇头:“大人,那纸片烧毁太过,质地奇特,老夫尝试了水浸、药液熏蒸等多种方法,仍难以完全分辨其原始材质和用途。但其韧性极佳,绝非寻常书写用纸,倒像是……经过特殊炮制,用于某种精密印刷或摹拓。”
“精密印刷?摹拓?”凌越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摹拓需要原稿……难道那“无字天书”并非直接书写,而是先将信息用隐迹墨摹拓在某种载体上,再想办法转移到云锦之上?这手法未免太过曲折,但若非如此,又如何解释那转瞬即逝、却又复杂诡异的图案?
“看来,我们还得再去一趟刘匠师家。”凌越站起身,“上一次仓促,许多细节或许被忽略了。特别是关于那‘隐迹墨’可能存在的痕迹。”
再次来到刘家那低矮的院落,气氛比上一次更加凄惶。刘妻的眼睛肿得像核桃,两个孩子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不敢看这些官差。凌越心中不忍,让赵铭拿出些银钱和点心安抚家属,自己则和周墨、秦虎再次进入那间充满了悲伤和谜团的屋子。
尸体早已移走,房间空荡冷清,只有房梁上那根刺眼的绳索,还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怎样的“悲剧”。
凌越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角落里的炭盆。盆内的灰烬已被周墨上次仔细收集带走,此刻只剩下一个空盆。
“仔细搜,”凌越低声道,“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看看有没有类似纸张、墨块,或者任何带有特殊气味的物品。”
三人分头行动,动作轻柔却彻底。凌越再次检查了那张简陋的书桌。抽屉里除了些针头线脑、劣质笔墨,并无他物。他蹲下身,连桌子底下和背后的缝隙都不放过。
忽然,他的指尖在桌腿内侧靠近地面的地方,碰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略带黏性的颗粒。他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刮下一点,凑到鼻尖。一股极其淡的、混合着某种腥气和奇异香料的味道钻入鼻腔。这味道……与他记忆中学时化学实验室的某种试剂有些遥远模糊的相似,但又截然不同,更原始,更……诡异。
“周先生,您来看看这个。”凌越立刻招呼。
周墨过来,接过那点几乎看不见的粉末,同样仔细闻了闻,又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瓷瓶,倒出一点清水化开,仔细观察,甚至用舌尖极其谨慎地沾了一下,立刻吐掉。
“大人!”周墨眼中闪过震惊,“此物……气味性状奇特,非中土常见之物!略带腥咸,似与海洋之物有关,又掺有异域香料气息。虽只有微量,但其绝非寻常灰尘!”
海洋?异域香料?凌越的心猛地一沉。东南蕃商!倭寇!慈云斋!线索似乎瞬间收紧了!
“快!再找!看看还有没有!”凌越语气急促起来。
然而,三人几乎将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再也找不到第二处类似的痕迹。仿佛那一点点微末的颗粒,是被人不经意间遗落,或者……是在挣扎中偶然蹭上的。
凌越直起身,目光再次落在那根悬梁的绳索和倒地的矮凳上。自杀?一个决心自尽的人,怎么会去碰触这种来自海外、明显非同寻常的物质?又怎么会如此小心地将所有相关物品焚烧殆尽,偏偏遗漏了这几乎看不见的一点点?
他走到房梁下,仰头看着那绳索。绳索系得很高,打的是一个常见的活套结。他比划了一下高度,又看了看那只倒地的矮凳。
“秦虎,”凌越忽然道,“你站到凳子上试试,模拟一下……自缢时的情况。”
秦虎虽不明所以,还是依言站了上去。他身材比刘匠师要高壮一些,站上矮凳后,头顶几乎要碰到房梁。
“感觉如何?”凌越问。
“大人,这凳子……有点矮啊。”秦虎挠挠头,“若是刘匠师,他个头比我还稍矮些,站上去,踮起脚,脖子刚好能伸进套里。但……但若是踢倒凳子,这高度,恐怕……恐怕瞬间的坠力不够,未必能立刻……”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这种高度,自缢者很可能要经历一个短暂的痛苦挣扎过程,而非瞬间致命。
凌越眼神锐利起来。他再次仔细查看那绳索摩擦房梁的位置,以及绳索本身。忽然,他指着绳索中段一处似乎被什么硬物垫过、留下轻微压痕的地方:“周先生,你看这里。”
周墨凑近细看,又摸了摸那处压痕,沉吟道:“这痕迹……不像是长期悬挂重物自然形成的磨损。倒像是……曾被某种光滑的硬物短暂垫过,改变了受力点。”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凌越的脑海!
他猛地看向那只矮凳的凳面边缘。凳面是普通的木头,边缘有些毛糙。他示意秦虎将凳子扶正,自己则俯身,几乎趴在地上,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极其仔细地检查凳腿与地面接触的部分,以及凳面的边缘。
忽然,他在一条凳腿底部的缝隙里,看到了一点点极其细微的、与在桌腿发现的类似的暗色颗粒!而在一处不起眼的凳面边缘,他发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横向划痕,像是被什么极细极韧的线状物勒过!
凌越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环顾这间狭小的屋子。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房间另一头,一个用来悬挂篮筐、离地约一人高的木楔子上。
“秦虎,赵铭,”凌越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把绳子从梁上解下来,但要保持原样。然后,找一根细绳,长度……就从那个木楔子,拉到凳腿有颗粒的那一侧。”
秦虎和赵铭依言行事。当细绳绷直,一端系在木楔子上,另一端恰好绕过凳腿底部那个发现颗粒的位置,并且高度……刚好与房梁上那个异常的绳索压痕,以及凳面上的细微勒痕遥相呼应时,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谋杀场景,清晰地呈现在三人面前!
“这……这不是自杀!”周墨失声道,声音带着颤抖,“是有人用绳子绕过房梁,一端系在远处的木楔上,另一端……套在了刘匠师的脖子上!然后,凶手利用这个矮凳作为支点,或者……凶手当时就站在这个凳子上操作!他只需用力向下拉拽或者固定某处,就能利用杠杆原理,轻易地将刘匠师吊起勒毙!事后,他只需解开一头的绳子,收回作案工具,再将现场布置成自缢的假象即可!”
所以房梁上会有那个异常的、像是被硬物垫过的压痕!所以凳腿底部会蹭上那神秘的颗粒!所以凳面边缘会有细线勒过的痕迹!所以自缢的高度和坠力会显得如此别扭!
这一切,根本就是一场精心伪装的谋杀!
刘匠师根本不是自杀,他是被人用这种极其狡猾而残忍的手法,活活勒死,再制造成自缢的假象!
“好狠毒的手段!好精巧的机关!”秦虎倒吸一口凉气,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凌越脸色铁青,胸中怒火翻涌。他几乎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凶手或许是刘匠师的熟人,趁其不备突然发难,利用早已暗中设置好的机关,迅速而安静地结束了这位老匠人的生命,然后冷静地清理现场,只留下了那一点点几乎无法察觉的破绽!
而那一点点神秘的颗粒,很可能就来自凶手身上,或者来自那件被回收的作案工具!
“立刻封锁现场!严禁任何人出入!”凌越厉声道,“周先生,立刻将新发现的颗粒取样,与桌腿处的样本一同严密检验!秦虎,重新询问刘家邻里,案发当日凌晨,可曾听到任何异常声响,或者看到任何可疑人物出入!”
命令一道道发出,整个调查方向彻底扭转!
走出刘家小屋,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但凌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想起沈荆澜信中所言的“隐迹墨”,想起那可能与东南蕃商、倭寇有关的诡异颗粒,想起那被精心策划的谋杀……
一条隐约的链条正在形成:有人利用海外传来的“隐迹墨”技术,通过云锦贡品向朝廷内部传递密信。掌握核心技术的刘匠师可能偶然察觉,或被迫参与,最终被灭口。凶手手段专业狠辣,心思缜密,极可能与他一直在追查的“老先生”势力有关!
他们到底想传递什么信息?他们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凌越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而他已经触碰到了网上那最危险的一根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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