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澜书院案审结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在江南文林乃至更大范围内激起了层层波澜。真品归位,冤情得雪,恶人受惩,本是皆大欢喜的结局。然而,世间之事,尤其是牵扯到读书人“体面”的事,往往并非如此简单。
不过一两日功夫,杭州城内外的茶楼酒肆、书院学舍,便充满了对此案的议论。声音纷杂,褒贬不一。
西湖畔的“听雨阁”茶楼,向来是文人雅士聚集之所。今日,几位身着襕衫、头戴方巾的老者正围坐一桌,面色凝重地谈论着此事。
“凌副使此番,手段未免过于酷烈了些。”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儒生捻着胡须,摇头叹息,“崔明远固然有错,然其毕竟是南京国子监博士,士林清流。即便要治罪,也当顾全些体面,上书朝廷,由礼部、都察院议处,或可令其致仕归乡,保全颜面。如今这般公堂之上,剥皮剔骨,尽揭其短,革功名,流烟瘴……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他连连摇头,仿佛受辱的是整个士人阶层。
“张老所言极是。”旁边一位稍年轻些的夫子附和道,“更何况,那范遥纵然蒙冤,其行径与匪类何异?窃书、胁迫、私藏火器(他们如此理解那晶屑),哪一件是读书人该做的?凌大人竟只判其三年监禁,如此轻纵,岂非鼓励此等刁顽之气?日后若人人效仿,皆以私刑泄愤,这天下还有王法纲常吗?”
另一人压低了声音道:“听闻凌大人乃刑名出身,办案只讲铁证律条,不通人情世故,更不将我辈读书人的体面放在眼里。此次他虽破了案,却也开罪了不少人。南京那边,已有御史风闻此事,准备上本参劾他‘行事操切,有辱斯文’了。”
这几位的言论,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保守士绅的看法。他们重视阶层体面远甚于个案公正,认为凌越破坏了文人圈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下手太狠,不留余地。
然而,并非所有声音都是批评。
在另一处较为开放的“翰墨书院”内,一群年轻学子正激烈辩论着。
“学生以为,凌大人做得对!”一个面容稚嫩却目光炯炯的年轻学子激动地说道,“崔明远伪君子,窃据高位二十年,享尽清誉,范遥却蒙冤流落,技艺蒙尘!若非凌大人明察秋毫,雷霆手段,焉能撕破其假面,还范遥清白?所谓‘士林体面’,难道就是包庇丑恶,维持虚假的和气吗?这样的体面,不要也罢!”
“李兄说得是!”另一人附和,“律法面前,本当人人平等。博士犯罪,与庶民同罪!凌大人不惧权贵,不徇私情,正是我辈读书人应有的风骨!若都如那几位老学究所言,遇事只知遮掩维护,这天下还有公道可言吗?”
“更何况,”又有一人道,“凌大人对范遥的判决,已是法外施仁,考虑了其冤情。既惩其罪,又雪其冤,宽严相济,有何不妥?难道非要逼得范遥这等有才之士走投无路,才是维护‘体面’?”
年轻学子们血气方刚,更倾向于认可凌越追求实质正义的行为,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士人气节”。
这些争论自然也传到了按察使司衙门。王砚将外面听到的各种议论小心翼翼地向凌越禀报,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平:“大人,外面有些人实在是不知好歹!您为他们清理门户,他们倒说起风凉话来了!”
凌越正在批阅公文,闻言头也未抬,只是淡淡一笑:“清议如风,来过无痕。我等做事,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法,何必在意他人褒贬?”
话虽如此,但王砚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大人近日沉默了许多,批阅公文时偶尔会停下笔,望着窗外出神。他知道,大人并非真的全然不在意。毕竟,读书人出身,谁不希望得到文林同道的认可?
沈荆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这日午后,她端着一盅刚炖好的冰糖雪梨走进书房,见凌越又对着窗外一株渐黄的梧桐发呆。
“大人,秋燥伤肺,用些梨汤润一润吧。”她将白瓷盅轻轻放在案上。
凌越回过神,揉了揉眉心:“有劳你了。”他拿起瓷勺,慢慢搅动着清澈的汤水,却似乎并无胃口。
沈荆澜在他对面坐下,轻声道:“大人可是在为外面的议论烦心?”
凌越动作一顿,叹了口气:“烦心倒谈不上。只是……有时会觉得无力。铲除奸恶容易,想要改变人心中的成见与藩篱,却难如登天。”他顿了顿,看向沈荆澜,“荆澜,你是否也觉得,我此次行事,过于严苛,不留情面?”
沈荆澜迎着他的目光,缓缓摇头,眼神清澈而坚定:“荆澜只看到,大人秉公执法,不畏强权,解救被胁工匠家小于水火,更还了范遥二十年清白。若非大人坚持,崔明远依旧高坐国子监,范遥依旧沉冤莫白,那些工匠依旧日夜恐惧。与这些实实在在的公道相比,那些虚无缥缈的‘体面’,孰轻孰重?”
她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晰:“大人非是不通人情,正是因深知人情之伪、体面之虚,才更要坚守律法之公、事实之真。荆澜以为,这才是真正的‘士大夫风骨’,而非蝇营狗苟于小圈子的虚名浮利。”
凌越怔怔地听着她的话,心中那一点因外界非议而产生的郁结,竟被她这番言语悄然化去。他没想到,她竟能如此深刻地理解他的初衷与坚持。
“谢谢你,荆澜。”凌越由衷地说道,目光柔和了许多,“能得你此言,胜却千万句浮夸赞誉。”
沈荆澜微微低下头,耳根泛红:“荆澜只是说出心中所想。大人……切勿因外界杂音而扰乱了心神。”
“我明白。”凌越点点头,终于拿起瓷勺,舀了一勺温热的梨汤送入口中,清甜滋润,一直暖到心里。“只是经此一事,倒也看清了许多人和事。日后行事,心中更有杆秤了。”
两人正说着话,门房来报,说文澜书院陈山长携几位老夫子前来拜会。
凌越整了整衣冠:“请他们进来。”
陈山长一行人进来后,态度极为恭敬,甚至带着几分感激和惶恐。他们此行是专程来再次致谢的,并代表书院送上了一份厚礼——并非金银,而是几部书院珍藏的典籍手抄本,可谓投其所好,又不失风雅。
“凌大人力挽狂澜,护我书院瑰宝,更涤荡污浊,还我文苑清风,此恩此德,文澜书院上下没齿难忘!”陈山长言辞恳切,“外面些许愚昧之言,大人万万不必放在心上!我书院乃至江南无数正直学子,皆感念大人恩德!”
几位老夫子也纷纷附和,言辞间对凌越推崇备至。
凌越知道,这是文澜书院乃至江南文林中一部分清醒之士的态度。他们或许同样看重体面,但更看重真正的公道与学问的纯洁。
送走陈山长一行,凌越的心情明显舒展了许多。他看向一旁的沈荆澜,笑道:“看来,也并非全是批评之声。”
沈荆澜也莞尔一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时间会证明一切。”
此时,夕阳的余晖再次洒满庭院。经历了这番风波,凌越的心态似乎更加通透沉稳。他不再在意那些嘈杂的议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更远处——范遥提到的东南沿海,那些未解的谜团,或许才是真正需要关注的方向。
而经过此番患难与共,他与沈荆澜之间,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与信任,也愈发深厚牢固。在这纷扰的世道中,能得一知己,并肩而行,实乃大幸。
文林清议,褒贬不一,终将随风而散。而追求公理与真相的道路,则仍需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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