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越的脸色沉了下来。方才观戏时的那点闲情逸致,此刻已荡然无存。他示意赵铭将那小豆子扶起来。
“莫要惊慌,仔细说,到底怎么回事?”凌越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让人安定的力量。
小豆子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叙述起来。原来,散场后,班主金不换正指挥众人拆卸戏箱道具,清点人数时发现独缺了台柱子之一的玉莲。玉莲是班里的旦角好手,刚才《水漫金山》里的小青就是她操纵配音的,平日里虽然性子有些冷傲,但极为守规矩,从不误事。起初大家以为她先回后台歇脚或是收拾私人物件了,可左等右等不见人。班主派小豆子去后台和她们临时租住的小院寻人,结果在连接后台与住处那条僻静小巷的入口处,发现了这个摔坏的妆盒。
“那巷子又黑又窄,平时除了我们自己人,根本没人走。”小豆子抹着眼泪,“师姐的妆盒掉在这儿,人却不见了……肯定是出事了!老爷,夫人,求求你们,帮我们找找师姐吧!”
凌越接过那妆盒,仔细端详。木质普通,雕工却细腻,那朵莲花栩栩如生。盒盖摔裂了,搭扣也坏了,里面的胭脂水粉撒出来一些,那支木簪断成两截。他蹲下身,示意赵铭点亮火折子,仔细查看发现妆盒的地面。青石板路缝隙间,似乎有一些不易察觉的拖拽痕迹,以及……一点模糊的暗色印记,若非有心,绝难发现。
“荆澜,你看。”凌越指着那点暗色。
沈荆澜凑近,用手指轻轻沾了一点,凑到鼻尖嗅了嗅,又仔细捻开观察,面色微微一凝:“像是……血渍,尚未完全干透。”
凌越的心往下一沉。失踪、僻静处、摔落的私人物品、疑似血渍……这些要素组合在一起,绝非吉兆。
“赵铭,你立刻持我的名帖,去通知杭州府衙,让他们派几名得力衙役和作作过来。记住,先不要声张,只说是寻常人口走失核查。”凌越迅速吩咐道,语气恢复了平日断案时的冷静果断。
“是,大人!”赵铭领命,快步离去。
凌越又对另外两名护卫道:“你们守在这巷口,不许任何人进出,保护好现场。”
随后,他看向小豆子:“带我们去见你们班主。”
如意班的后台一片忙乱,戏箱、道具、锣鼓家伙堆得满地都是,班众们脸上兴奋未退,又添上了焦虑和不安。班主金不换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精瘦男子,面皮微黑,眼角带着常年奔波形成的细碎皱纹,此刻正搓着手,焦急地踱步。听闻小豆子带来了“官面上的人”,他连忙迎了上来,虽然焦急,礼数却周到。
“小人金不换,见过老爷,夫人。”他躬身行礼,眼神快速扫过凌越和沈荆澜,见二人气度不凡,心下稍安,却又更加忐忑。
“金班主不必多礼。”凌越虚扶一下,“方才你的学徒所说,玉莲姑娘失踪,可是实情?”
“千真万确啊,老爷!”金不换愁眉苦脸,“玉莲这丫头跟了我快十年了,最是懂事本分,绝不会不说一声就乱跑。她那妆盒小人认得,是她心爱之物,断不会随意丢弃……这、这定是出了意外!还请老爷做主!”
“班主稍安勿躁。”凌越安抚道,“已派人去通知官府。在官差到来之前,我有几句话要问。”
“老爷请问,小人知无不言。”
“玉莲姑娘平日为人如何?可与人结怨?”
金不换想了想,道:“玉莲性子是冷了些,不太爱说笑,但因着技艺好,角儿硬,班里倒也无人敢轻视她。至于结怨……跑江湖的,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绝不至于……不至于下此毒手啊?”他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发颤。
“她近日可有什么异常?或是收到过什么特别的东西,见过什么特别的人?”
“异常?”金不换蹙眉思索,摇了摇头,“没什么异常啊……还是那样。哦,对了,前几天似乎收到过一封信,但她也没说是什么,看完就收起来了,神色倒也如常。至于是谁送的,小人就不知道了。”
信?凌越记下了这个细节。“班主,劳烦你将平日里与玉莲姑娘接触较多、或是可能知道她去向的人都叫过来,我逐一问问。另外,她住处的房间,暂时也不要让人进去。”
“是是是,小人这就去办。”金不换连连点头,赶紧去招呼人。
沈荆澜轻声对凌越道:“夫君,我去看看那巷子周围,或许能发现些草药痕迹或别的线索。”她心思细腻,尤其擅长从细微处寻觅痕迹。
凌越点头:“让护卫跟着你,小心些。”
很快,金不换带来了几个人。一个是班里的武生,名叫石磊,身材高大,说是平时对玉莲有些爱慕之心;一个是操纵乐器的老师傅,姓胡,在班里年头最久;还有一个是负责管理女眷杂务的大婶,大家都叫她孙妈。
询问了一番,几人都说散场后就没再见过玉莲,对于她的失踪都表示惊讶和担忧。石磊显得尤为激动,眼眶发红,反复念叨着要出去找人。胡师傅则唉声叹气,说江湖险恶,怕是遭了歹人。孙妈则提到玉莲最近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但问她又不说。
线索寥寥,凌越不禁微微蹙眉。
就在这时,府衙的捕快和作作赶到了。带队的是个老熟人,姓钱的捕头,之前协同办过几个案子,为人干练。凌越简单说明了情况,钱捕头立刻让作作去勘察巷口现场,自己则带人封锁周边,并开始更详细地登记询问戏班众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夜色更深。搜寻玉莲的人陆续回来,都一无所获。那条小巷以及附近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除了那个妆盒和那点疑似血渍,再无线索。一个大活人,仿佛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气氛越发压抑。金班主急得嘴角起泡,戏班众人也都惶惶不安。
凌越负手立在后台入口,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眉头紧锁。这失踪案透着一股蹊跷。若是绑架勒索,为何至今无消息?若是仇杀或情杀,为何选择在散场后人多眼杂之时动手?现场处理得如此干净,不像寻常歹人所为。
“大人!”忽然,一个被派去协助在更远区域搜寻的年轻衙役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脸色发白,声音都变了调,“找、找到了!在、在那边……那边废宅的井里……”
所有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人怎么样?”钱捕头急问。
那衙役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捞、捞上来了……可是……已经没气儿了……而且……而且死状……极其凄惨……”
凌越眼神一凛:“带路!”
一行人立刻跟着那衙役快步穿过几条黑暗的街巷,来到一处显然荒废已久的宅院。院内杂草丛生,一口石砌的井台边,此刻已经围了几个打着火把的衙役,人人面色惊惶。井口旁,放着一具被水浸透的尸身,穿着如意班的戏服,正是小青的装扮,看身形是个女子。
作作正在初步查验。凌越和沈荆澜快步上前。
火光下,看清那尸身的惨状时,饶是见多识广的凌越和沈荆澜,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身后的戏班众人更是发出惊恐的尖叫和抽泣声。
那确是玉莲。她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与痛苦,脖颈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致命伤。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并非致命伤本身,而是她的身体——自腹部以下,竟被利刃生生斩断!断口处血肉模糊,井水混着鲜血染红了地面,景象惨不忍睹。
“怎、怎么会这样……”金班主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被身边的人扶住。
石磊怒吼一声,就要扑上去,被衙役死死拦住。孙妈直接吓晕过去。后台顿时乱作一团,哭声、惊呼声、呕吐声此起彼伏。
钱捕头也是脸色发白,强自镇定地指挥手下控制场面,保护现场。
凌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摒除那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心理不适。他蹲下身,不顾污秽,仔细查看尸体和周围痕迹。沈荆澜也稳了稳心神,在一旁协助观察。
“死亡时间应该在两个时辰内,与失踪时间吻合。”凌越沉声道,“颈部的伤口是致命伤,干脆利落,凶手力气很大,或者精通解剖。至于这腰斩……”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凝重,“伤口撕裂粗糙,不像是同一把凶器所致,倒像是……被反复砍剁造成的。”
反复砍剁?众人闻言,更是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这是多大的仇恨?
“等等……”一旁的胡师傅,那位老乐师,似乎想起了什么,看着玉莲惨烈的死状和她身上那套小青的行头,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像是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
“胡师傅,你想到了什么?”凌越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异常。
胡师傅指着尸体,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老、老爷……这……这死法……这、这打扮……像……太像了……”
“像什么?”凌越追问。
“像……像我们前几天演过的一出戏啊!”胡师傅几乎要哭出来,“《锄美案》!《秦香莲》里……韩琪奉陈世美之命追杀秦香莲母子,后来良心发现,自刎而死……那晚玉莲她、她操纵的就是韩琪的皮影……可、可戏里……戏里那韩琪是自刎……这、这怎么……”
凌越的心猛地一沉。《锄美案》?韩琪?
他猛地看向那具被“腰斩”的尸体,又想起刚才戏台上那出《水漫金山》,玉莲操纵的正是小青……
而《白蛇传》里,白蛇被镇雷峰塔,青蛇……结局如何?似乎不同版本有不同说法,但确有传说小青最终也被法海镇压甚至斩杀……
一股极其荒谬又令人脊背发凉的寒意,瞬间窜上凌越的脊梁。
戏如人生? 还是人生如戏?
一个刚刚在台上演绎了某个角色命运的皮影女伶,散场后,竟以与她操纵的角色相关的惨烈方式死去?
这究竟是变态的模仿杀人,还是……某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充满仪式感的疯狂报复?
夜空下,废宅院内,火把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惊恐万分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井水的腥气、血腥味,还有那无孔不入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凌越站起身,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在场每一个戏班成员的脸。他知道,这起离奇命案,恐怕才刚刚揭开它诡异面纱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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