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佑压抑了十五年的痛哭,在阴冷的牢房中回荡,那声音里不再有疯狂与偏执,只剩下被残酷现实彻底碾碎后的绝望与无尽的悔恨。他蜷缩在干草堆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花白的头发散乱,如同一只受了致命伤的老兽。
凌越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他只是等待着,等待着这场情感风暴的自然平息。沈荆澜的眼眶也有些微红,她悄悄别过头,不忍再看。身为医者,她见惯生死,却依旧为人性在极端痛苦下的扭曲与爆发而感到心悸。
许久,胡天佑的哭声才渐渐转为低沉的呜咽,最终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偶尔不受控制的抽噎。他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已随着那场痛哭流尽了。
“大人……”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我……认罪。所有事,都是我做的。策划、暗示、杀人……都是我。与旁人无关。”
他终于彻底承认了。不再是那个沉浸在自我正义中的复仇者,而是一个清醒地认识到自身罪孽的囚徒。
凌越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同情吗?有的。胡天佑的遭遇,胡家当年的冤屈,足以让任何有良知的人扼腕叹息。理解吗?或许有那么一丝。十五年日夜咀嚼仇恨,看着仇人逍遥法外,而自家支离破碎,这种折磨足以逼疯一个正常人。
但是,这绝不能成为他残忍剥夺他人生命的理由。
“玉莲和石磊,并非你的仇人。”凌越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们是你兄长抚养长大的孩子,是和你一样背负着痛苦过往的可怜人。玉莲渴望安宁,何错之有?石磊重情重义,甚至愿为你所谓的‘大业’付出生命,你如何忍心利用他至此,最终还让他惨死?”
胡天佑痛苦地闭上眼,泪水再次无声滑落:“我……我鬼迷心窍了……我只想着报仇,想着要让所有与当年有关的人都付出代价,想着要用最震撼的方式……我……我被仇恨变成怪物了……”他猛地用戴着镣铐的双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
“冯安固然有罪,国法自有公断。”凌越继续道,语气愈发沉重,“你本有机会通过正当途径,哪怕艰难,也可尝试为兄长翻案,让真凶伏法。但你选择了最极端、最残忍的一种。你用戏文做幌子,行的是虐杀之实。你不仅杀了人,你还玷污了皮影戏这门艺术,更让胡家本就悲惨的故事,最终以这样一个血腥残酷的结局收场。胡明德若在天有灵,会愿意看到你用他钟爱的皮影,杀害他视如己出的孩子,来换取这样一份沾满无辜者鲜血的‘公道’吗?”
凌越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重重敲在胡天佑的心上。他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醒悟。
“不……不要告诉我哥……不要……”他像个孩子一样慌乱地哀求,“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辜负了哥的期望……我毁了他们……”
看着他那彻底崩溃的模样,凌越心中最后一丝因同情而产生的犹豫也消失了。同情归同情,罪孽归罪孽。法律的尊严,生命的价值,不容践踏。
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在地的胡天佑,目光恢复了提刑官的冷静与威严。
“胡天佑,你涉嫌谋杀玉莲、石磊,意图谋杀冯安,手段残忍,情节极其恶劣。依据《大明律》,杀人者死。你的遭遇,本官会如实记录在案,呈报上官乃至圣听,或可搏一丝圣心垂怜,但律法铁条,不容私废。”
他顿了顿,声音沉凝如铁:“你的复仇动机,情有可原。但你的复仇手段,法理难容。”
这句话,为这场错综复杂、情法交织的惨案,定下了最终的基调。
胡天佑停止了哭泣和哀求,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仿佛已经被抽空了灵魂。他明白了,自己用十五年筹划的血腥戏剧,最终换来的,不是快意恩仇,而是更深重的罪孽和无法挽回的毁灭。
凌越不再多言,转身走向牢门。沈荆澜默默跟上。
走出阴暗的牢房,重新呼吸到清晨微凉的空气,两人都感到一阵沉重的疲惫。阳光刺眼,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
“夫君,”沈荆澜轻声问道,“此案……会如何了结?”
凌越望着远处开始忙碌的街市,沉默片刻,才道:“案卷会详细记录胡家冤情,胡天佑的罪状亦会明确。其情可悯,其罪当诛。最终如何裁决,要看刑部的批文,甚至……圣意。但无论如何,玉莲和石磊的冤屈,必须得到法律的正式昭雪。至于冯安……”他冷哼一声,“其当年构陷之罪,河间府旧案,本官也会一追到底,绝不会让他因受了场惊吓就逃脱应有的惩处。”
法律或许有时会迟来,但作为执法者,必须尽力让它彰显公正,无论是为受害者伸冤,还是对犯罪者施以惩处,哪怕犯罪者本身也曾是受害者。
这就是凌越所坚持的“法理”。
回到书房,凌越立刻开始着手撰写详细的结案呈文。他需要将胡天佑的供词、搜集到的证据、胡家的旧冤、以及玉莲石磊的真实情况,原原本本、条理清晰地呈现上去。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笔力和心力的过程。他既要客观陈述事实,又要避免过度渲染情绪影响司法判断,同时还要确保胡家的冤屈能够得到上峰的重视。
就在他奋笔疾书之时,钱捕头前来禀报,派往河间府以及调查铁匠铺、颜料铺的弟兄们都回来了,带来了更加确凿的证据:河间府存留的旧案卷副本确实漏洞百出,明显有构陷痕迹;铁匠确认胡天佑定制过可用于机关牵引和固定人体的特殊铁件;颜料铺老板也指认胡天佑购买过大量异常鲜艳的朱砂。
所有的证据链,至此完全闭合。
数日后,凌越的结案呈文连同所有证据副本,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被送往京城刑部。
而杭州城内,关于“皮影索命案”的真相也逐步公布于世。百姓们从最初的猎奇恐惧,转而变为对胡家遭遇的深切同情,以及对胡天佑残忍手段的震惊与谴责,更多的,则是对法律与人情之间复杂关系的唏嘘与议论。
凌越站在按察使司衙门的院中,看着逐渐恢复平静的天空。他知道,此案虽了,但留下的思考却远未结束。如何避免此类悲剧重演?如何让冤屈有正常的申诉渠道?如何让法律既能惩恶扬善,又能体恤人情?
这些问题,远比破解一个复杂的案件更加深远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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