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阁的设立,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涟漪尚未平复,真正的惊涛骇浪便已接踵而至。
首次紫宸殿议事后的第五日,大朝会。气氛比上一次更加凝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官员们垂首肃立,但眼角的余光却不时瞥向文官班列最前方,那位须发皆白、身形清癯的老者——国子监祭酒,孔文正。
孔文正,出身千年儒学世家,当代大儒,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是清流领袖,更是天下士林的精神标杆之一。他一生恪守圣贤之道,以维护礼教伦常为己任。开女子科考的诏书,于他而言,不啻于刨祖坟、毁根基的悖逆之举。前次朝会因苏璃雷霆手段及设立凤阁之迅速,他未能找到发难之机,今日,他显然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果然,在几项常规政务奏报之后,孔文正手持玉笏,大步出列,他的步伐因激动而略显蹒跚,但脊背却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肯弯曲的老松。
“臣,国子监祭酒孔文正,有本启奏!”他的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决绝的穿透力,回荡在紫宸殿中。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御座之上,苏璃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十二旒珠玉微微晃动,遮住了她眼底深处的冷意。“孔爱卿有何事奏?”
孔文正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中积压的所有愤懑都吐出来,他高举手中早已写好的奏折,朗声道:
“臣要弹劾!弹劾陛下……不,是泣血死谏!”他改了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陛下!您登基未久,岂可行此倒行逆施、祸乱纲常之举啊!”
他猛地将奏折掷于地上,这已是极大的失礼,但他浑然不顾,老泪纵横,嘶声道:
“《礼记》有云:‘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此乃天理伦常,人伦之本!女子无才便是德,当谨守闺训,相夫教子,方是正途!”
他伸手指向殿外,仿佛指向那无形的礼教壁垒:“如今陛下竟下诏,令女子与男子同场科考,同朝为官?此例一开,阴阳颠倒,牝鸡司晨,乾坤错乱!长此以往,必致夫不夫,妇不妇,父不父,子不子!人伦尽丧,礼崩乐坏!我华夏千年文明,将毁于一旦!陛下,您这是要将这煌煌盛世,拖入万劫不复之深渊啊!”
他声嘶力竭,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戳在那些保守派官员的心坎上,不少人面露悲戚,暗自点头。也有部分官员虽觉其言过激,但内心同样对女子科考充满疑虑。
孔文正见苏璃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心中悲愤更甚,他猛地转身,面向殿中百官,捶胸顿足:
“诸位同僚!尔等皆读圣贤书,明礼仪廉耻!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这祖宗之法、圣人之道,毁于一女子之手吗?!我等身为臣子,不能匡扶正道,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
他越说越激动,忽然转身,面向御座,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呐喊:
“陛下!若您执意妄为,老臣……老臣今日便以这一腔热血,溅于这丹墀之上,以死明志,警醒世人!望您迷途知返!!”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这位年过花甲的老臣,竟真的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御座下方那坚硬的蟠龙丹墀石壁,狠狠撞去!
“孔祭酒!”
“不可!”
几声惊呼同时响起,站在附近的几位官员下意识地想要伸手阻拦,却已来不及。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撞击声,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孔文正的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额角处鲜血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他花白的须发,也在那光洁如玉的丹墀上,晕开了一滩刺目惊心的猩红。
大殿之内,瞬间死寂。
所有官员都惊呆了,有些人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他们没想到,孔文正竟然真的如此刚烈,以这种最惨烈的方式,进行最后的抗争。那摊鲜血,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烫伤了每个人的眼睛。
一道道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恐惧和探究,投向了御座之上的那位女帝。
她会如何应对?是惊慌?是震怒?还是……会有一丝动摇?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苏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十二旒珠玉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她的脸上,没有惊慌,没有震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眼前发生的不是一条人命的陨落,只是一场无聊的闹剧。
她居高临下,看着丹墀下那滩仍在扩大的血迹,以及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的孔文正,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不耐,更有些……嫌恶。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冰冷刺骨,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拾出去。”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淡漠得令人心寒:
“别脏了朕的大殿。”
“!!!”
整个紫宸殿,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拾出去?别脏了大殿?
面对一位当代大儒、朝廷二品大员的以死明志,她的反应,竟是如此轻描淡写,如此……冷酷无情!
几个内侍监愣了一下,随即在苏璃冰冷的目光逼视下,慌忙上前,手忙脚乱地抬起昏迷不醒、血流不止的孔文正,匆匆向殿外拖去。那一道鲜红的血痕,从丹墀一直拖曳到殿门,触目惊心。
苏璃的目光这才扫过台下噤若寒蝉的百官,每一个接触到她目光的人,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还有谁,”她淡淡地问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要以死明志?朕这紫宸殿,虽大,却也不是谁的血都配沾染的。”
无人敢应答。死寂的大殿中,只能听到一些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孔文正用生命发出的呐喊,用鲜血绘就的抗议,在她眼中,竟只落得个“弄脏大殿”的评价。这种无视,这种轻蔑,比任何暴怒的斥责都更具杀伤力。它彻底击碎了一些人还妄想以“死谏”方式逼迫皇帝就范的幻想。
“女子科考,乃朕既定之国策。”苏璃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凤阁已立,章程将出。朕意已决,势在必行。尔等身为朝廷命官,当思如何执行朕意,安抚地方,选拔真才,而非在此效仿迂腐之举,徒耗性命。”
她坐回御座,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若无他事,便退朝吧。”
内侍监战战兢兢地高呼:“退——朝——”
百官如梦初醒,慌忙躬身行礼,然后如同逃离一般,脚步凌乱地退出了紫宸殿。每个人心头都压着一块巨石,孔文正的鲜血和女帝那冰冷的话语,在他们脑海中反复回荡。
消息很快传出宫外,士林一片哗然。有人为孔文正的刚烈而悲泣,痛骂女帝冷酷无情;也有人被女帝那毫不动摇的强势所震慑,意识到任何形式的对抗,在绝对的权力意志面前,都是徒劳。
孔文正最终因伤势过重,于当晚不治身亡。他的死,如同一颗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守旧势力压抑的怒火,但也清晰地划下了一条界线——在新帝苏璃面前,传统的道德绑架与以死相逼,已然失效。
新政的风波,以一条人命的代价,拉开了最残酷的序幕。而苏璃,用最冷酷的方式,宣告了她推行变革的决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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