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陆铮——或者更准确地说,占据着沈清辞身体的这个灵魂——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寂。
他不再试图嘶吼咆哮,也不再对着铜镜露出要吃人般的眼神。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沉默地躺着,或者靠着引枕坐着,目光空茫地投向窗外那四方天空。
柳嬷嬷战战兢兢地伺候着,喂药喂饭,擦拭身体。
她发现“小姐”异常配合,让吃什么就吃什么,让喝什么就喝什么,只是那双眼睛,深得像古井,看不到底,偶尔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让她心惊肉跳。
陆铮在用自己的方式“适应”。
他听柳嬷嬷和春桃的低语,分辨着那些陌生的词汇和语调。
他观察她们的举止,如何行礼,如何端东西,如何迈着细碎的步子。
他拼凑着那些不时冒出来的记忆碎片,像拾起一面面破碎的镜子,勉强映照出“沈清辞”过往的人生图景:
早逝的母亲、冷漠的父亲、刻薄的继母、刁钻的庶妹、势利的下人、还有那无处不在名为“规矩”的枷锁……
这他妈就是个完美受害者模板!
他冰冷地评价着原主的人生,但心底那丝因亲身感受而生的寒意,却挥之不去。
他开始明白,那双总是含泪的、温顺的眼睛背后,是怎样的绝望。
而他曾经在网上轻飘飘嘲讽的“慕强”、“情绪化”、“靠红利”,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显得如此可笑而残忍。
活下去。 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不管用什么方法,先活下去。才能找到回去的路,或者……
至少不能像原主那样窝囊地死掉!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午后,柳嬷嬷被继母王氏院里的丫鬟叫走了,只留下春桃在外间守着。
陆铮正靠在窗边,突然,院门处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一个娇纵的声音:“我来看望姐姐,还需要你们这些奴才通传?让开!”
是沈月柔!
陆铮眼神一凛,瞬间绷紧了神经。
根据记忆,这个庶妹的到来,从来都不会有好事。
果然,房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沈月柔带着一股香风,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崭新的水红色绫裙,头上簪着赤金点翠的蝴蝶簪,打扮得比躺在病床上的“嫡姐”还要光鲜亮丽。
春桃怯生生地跟在她后面,想拦又不敢拦。
沈月柔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窗边的陆铮身上,看到他依旧苍白但似乎平静了许多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又被浓浓的恶意取代。
“哟,姐姐的气色看着倒是比前日好多了,”她假惺惺地笑着,自顾自地在桌边的绣墩上坐下,“看来那安神汤药效不错,没再……胡言乱语了吧?”
陆铮冷冷地看着她,没说话。
沈月柔见他沉默,只当他是又变回了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笑容更加得意:“姐姐落水这一场,可是把家里闹得人仰马翻呢。母亲为了给你请医问药,不知操了多少心。父亲昨日问起,听说你醒了还摔东西,可是发了好大的火。”
她顿了顿,仔细观察着“沈清辞”的表情,却发现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往日的怯懦,反而有种让她很不舒服的……审视感?
她心下恼火,语气变得更加尖刻:“要我说啊,姐姐你也真是的。好端端的去水边做什么?还那么不小心跌下去。自己受罪不说,若是让外人知道侯府嫡女如此毛手毛脚、仪态尽失,我们侯府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这才是她今日来的真正目的。
打压,羞辱,将落水的责任完全推给“沈清辞”,顺便强调她给家族带来的“耻辱”。
若是真正的沈清辞,此刻怕是早已泪眼汪汪,羞愧难当了。
但他是陆铮。
我操!明明是你推的(绊的)老子!
现在倒打一耙?还他妈上升到丢家族脸面了?
但他不能动手,不能骂街。语言不通,力量悬殊,身份尴尬,此刻爆发,吃亏的绝对是自己。
他只是继续用那种冰冷的、看跳梁小丑般的眼神看着沈月柔。
沈月柔被看得心里发毛,强自镇定地哼了一声,站起身,走到床边,假意替他掖了掖被角,声音却压得更低,带着毒蛇般的嘶嘶声:
“姐姐,我劝你还是安分些。好好养病,学学规矩。父亲已经发话了,若是你再行为失当,丢了侯府的脸面……下次就不是禁足这么简单了。城外的家庙,可是空着呢!”
家庙!
这个词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击中了陆铮。
记忆碎片汹涌而来——
【阴暗的屋子】【冰冷的斋饭】【终日诵经声】【被家族遗忘的、形销骨立的女眷……】
那里是更可怕的牢笼!
沈月柔满意地看到了对方瞳孔猛地一缩,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她终于找到了熟悉的、掌控对方情绪的感觉。
她得意地笑了笑,理了理自己的裙摆:“妹妹言尽于此,姐姐好自为之吧。”
说罢,像只斗胜的公鸡,摇曳生姿地走了。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
春桃早已吓得躲到了门外。
陆铮(沈清辞)独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沈月柔的话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他心里。
他的价值,不在于他是谁,而在于他这具“嫡女”身体能否为家族带来利益。
如果不能,甚至可能带来污点,那么等待他的,就是被无情地丢弃,如同处理一件破损的货物。
就因为……我是女的?
就因为可能“丢脸”?
一种荒谬绝伦的愤怒和寒意交织着涌上心头。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挪动身体,挪到床头那面铜镜前。
镜子里,依旧是一张苍白、柔弱、我见犹怜的脸。
因为愤怒和恐惧,眼角微微泛红,长长的睫毛上似乎沾上了些许湿气。
陆铮看着镜中的“自己”。
他看到的,不再是单纯厌恶的女性特征。
他看到的,是一个标签,一个工具,一个可以被随意定义、使用、甚至废弃的物件。
他所遭遇的一切——落水后的漠视、继母的责难、庶妹的陷害、父亲的怒火、以及家庙的威胁——根源都在于此。
不是因为“沈清辞”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她”是“她”。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共情,在这一刻,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在直播里,如何轻蔑地嘲笑那些抱怨职场歧视、性别暴力的女性,说她们“夸大其词”、“肯定自己也有问题”、“想靠性别获利”。
而此刻,他正亲身经历着这一切。甚至更糟。
难道……我真的错了?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混乱而愤怒的脑海中炸开。
镜中的“女子”眼角,一滴眼泪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滚落下来,划过苍白的脸颊,留下冰冷的湿痕。
陆铮猛地抬手,狠狠擦去那滴眼泪。
他倒要看看,这该死的世道,这吃人的规矩,到底能把他怎么样!
他对着镜中那个泪眼朦胧、却又眼神倔强的影像,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沙哑而破碎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发誓:
“沈、清、辞……老子……暂时……就用你的名字……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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