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一片粘稠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海中，艰难地浮上来的。
首先恢复的感知是触觉。一种冰冷的、带着细微蠕动感的坚硬“怀抱”，紧密地包裹着她，谈不上舒适，甚至有些硌人，却带着一种异样的、绝不容置疑的禁锢与……守护。
然后，是嗅觉。浓烈的、混合着铁锈、臭氧、以及某种生物组织腐败后又强行焕发活力的诡异气味，充斥着她的呼吸。
最后，是视觉。
苏念辞缓缓睁开沉重的眼帘。
入目的，是霍沉舟异变后那覆盖着半透明琥珀质、其下暗红与银色能量奔流的胸膛。她的脸颊就贴在那冰冷坚硬的“皮肤”上，能感受到其下能量流动时细微的震颤。
她微微动了动，想要挣脱，却发现那环绕着她的、属于怪物的臂膀收得更紧了，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力道。
她抬起头。
对上的是霍沉舟低垂的脸。
他左眼的数据流依旧是一片惨绿，但光芒不再稳定，时而剧烈闪烁，时而微弱得几乎熄灭。而他的右眼——那只属于人类的右眼——此刻正清晰地倒映着她苍白的面容。那瞳孔中，不再是之前的痛苦挣扎或狂热，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悲伤**与**后怕**。
他还“在”。
虽然形态可怖，但那眼神，是属于霍沉舟的。
苏念辞的心，像是被这眼神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痛楚交织蔓延。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
那柄由她亲手刺入的黑暗利刃已经消失，但伤口并未愈合。一个碗口大的、边缘不断渗出暗红色血珠的可怖创口，狰狞地敞开着，甚至可以透过翻卷的血肉，隐约看到其下微弱跳动的心脏轮廓。
然而，伤口并未持续恶化。
数根最为纤细、颜色也最接近纯粹银色的数据触须——与之前刺入她锁骨、输送第六世记忆的那根同源——正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无比轻柔、却又极其精准地缠绕在伤口的周围。触须的尖端分泌出一种散发着淡蓝色微光的、类似生物凝胶的物质，覆盖在创面上，强行封堵着涌出的血液，并与她自身的组织发生着某种奇异的交互，似乎在以一种超越现代医学理解的方式，维系着她这濒临崩溃的生机。
是他在……为她止血？用他这异变后的、属于“源头”的力量？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恨吗？怨吗？似乎都被这小心翼翼维系着她生命的冰冷触须，搅得一片混乱。
“……为……什……么……”
嘶哑的、如同破旧齿轮摩擦般的声音，从他异变后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剧烈的痛苦和不解。
他是在问她，为什么选择自戕。
苏念辞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巨大冲击，让她只能同样悲伤地回望着他。
就在这时，他那只数据流的左眼，猛地爆发出一次极其剧烈的闪烁，惨绿色的光芒几乎要吞噬掉他整张脸！他抱住她的手臂骤然收紧，勒得她几乎骨骼作响，口中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愤怒与痛苦的闷哼。
右眼中那深沉的悲伤，瞬间被一种极致的警惕和某种……仿佛接收到噩耗般的震怒所取代。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这片血肉数据深渊的某个方向，那只人类的右眼瞳孔锐利地收缩。
“……时……间……管理局……”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个名词。声音虽然依旧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苏念辞心头猛地一紧。时间管理局？那不是维系着各个平行时空稳定、派遣“修正者”的组织吗？
霍沉舟低下头，看向她，右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言，有焦急，有担忧，更有一种仿佛末日来临般的沉重。
他脖颈处一根尚未断裂的、较为粗壮的触须，轻轻抬起，尖端悬浮在她眉心前方。
“……内……乱……”
伴随着这两个石破天惊的字眼，一股微弱但极其精炼的数据流，通过那触须的尖端，直接传递到了苏念辞的意识深处！
那不是记忆，而是一段……**实时监控影像**的片段？
*
影像的背景，是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浩瀚无垠的虚空。虚空中，悬浮着无数巨大无比、缓缓转动的**齿轮**。那些齿轮并非金属铸造，而是由凝固的时间流、破碎的空间碎片以及无数生灵的生灭光影交织而成，散发着古老、威严、不容亵渎的磅礴气息。
**时间坟场**。
苏念辞脑中自动浮现出这个名字。传说中，所有被废弃、被修正、被湮灭的时间线，其残骸最终都会汇聚于此，被这些巨大的时空齿轮研磨、吸收，维持着宏观时间流的稳定。
然而此刻，这片本应秩序井然的坟场，正陷入前所未有的狂暴与混乱！
那些巨大的时空齿轮，转动的方式变得极其诡异，时而疯狂加速，将周围的一切时间残骸都搅成混沌的漩涡；时而猛地**逆转**，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宇宙根基都在呻吟的嘎吱巨响！齿轮与齿轮之间原本精密咬合的秩序被打破，互相碰撞、摩擦，迸射出足以撕裂常规时空的恐怖火花和能量乱流！
而在这些失控的齿轮之间，无数道散发着各色光芒的身影，正在激烈地交战！
他们穿着制式的、仿佛由流动星光织就的服饰——那是时间管理局**修正者**的标志。
但此刻，他们却在自相残杀！
一部分修正者依旧在竭力试图稳定那些狂暴的齿轮，修复被破坏的时空结构，他们的攻击带着秩序与守护的光芒。
而另一部分……数量似乎更多！他们眼中燃烧着狂热的、或是充满怨恨的火焰，疯狂地攻击着那些试图维持秩序的同伴，甚至主动去破坏那些尚未完全失控的时空齿轮！他们身上原本代表秩序的星光服饰，染上了不祥的暗红或墨黑，散发出毁灭与背叛的气息！
他们**挣脱**了与时间管理局的永恒契约！
影像片段戛然而止。
苏念辞呼吸骤停，浑身冰凉。
时间管理局……内乱？修正者……集体叛变？
这怎么可能？！那可是维系着无数平行时空存在的基石组织！
*
“看……来……我们……被……算计了……”
霍沉舟的声音将她从震撼中拉回现实。他右眼中充满了冰冷的嘲讽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林柔霜……只是……棋子……”
“真正的……黑手……一直……藏在……时间……阴影里……”
他说话依旧艰难，但传递的信息却让苏念辞毛骨悚然。
林兆远的“永生计划”，林柔霜的数据入侵，霍沉舟的基因异变，甚至她自己的六世轮回……难道这一切的背后，都指向了时间管理局内部的某种势力？这场叛变，并非偶然，而是……蓄谋已久？
是谁？为了什么？
就在这时——
嗡！！！！！！！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庞大、都要恐怖的震动，猛地从这片血肉数据深渊的外部，悍然传来！
整个空间发出了濒临解体的哀鸣！上方的血肉穹顶裂开巨大的缝隙，下方数据凝聚的“地面”寸寸崩塌！就连那些原本缓慢流淌、互相侵蚀的血肉与数据长河，也瞬间沸腾、蒸发！
霍沉舟猛地抱紧苏念辞，异变的身体爆发出强大的能量场，将她和怀中的霍念卿死死护住，抵御着这毁灭性的冲击。他脖颈处断裂的触须疯狂舞动，左眼的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刷屏，似乎在计算、分析着这恐怖震动的来源。
苏念辞在他怀中，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震动传来的方向——
透过空间崩塌产生的巨大裂口，她看到了外部那属于“现实”世界的、苏家老宅禁室上空的景象。
天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由无数崩塌碎裂的时空碎片构成的、疯狂旋转的混沌风暴！风暴眼中，时间坟场那些失控逆转的巨大齿轮虚影若隐若现！
而在那毁灭风暴的最前方，一道身影，正踏着崩塌的时空，一步步，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来。
那人穿着一身残破不堪、却依旧能辨认出曾经华美精致的星芒制服，昭示着他前时间管理局成员的身份。他拥有一头如同垂暮老者般的**苍白长发**，但面容却年轻得诡异，俊美非凡，只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片历经了无尽时光冲刷后的、绝对的冰冷与漠然。
他周身散发着的气息，甚至比此刻异变的霍沉舟，还要更加古老，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绝望。
他看似走得很慢，但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跨越了无数个平行世界的距离。他所过之处，崩塌的时空乱流如同温顺的宠物般向他臣服、让路。
最终，他停在了这片血肉数据深渊崩塌的裂口之外，悬浮于混沌风暴之前。
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柄超越时空的利剑，先是扫过紧紧相拥的霍沉舟与苏念辞，然后，精准地落在了异变霍沉舟那只充满警惕与愤怒的右眼上。
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毫无温度、却足以让万物冻结的弧度。
他用一种清晰、平稳、却带着某种奇异共振、仿佛直接响彻在灵魂层面的声音，缓缓开口：
“沉舟……”
“你拼尽一切，甚至不惜化身怪物所要守护的……这时空秩序……”
“该终结了。”
声音不高，却如同最终的丧钟，敲响在每一个感知到其存在的意识核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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