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冬，连日的阴霾天气终于放晴，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却没什么温度。
永宁在府中闷了许久，眼见窗外难得的好天色，心中那点想要出去走走的念头便再也压不住。
兰芷和秋雯看出她的意动，小心劝道：“公主，今日天色虽好，但外面天寒地冻的，西市又人多眼杂，不如……”
“整日困在这四方天地里，也是无趣。”永宁轻轻打断她们，语气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烦闷和倔强，“就去西市逛逛，添些笔墨纸砚，顺便看看民间烟火气。”她想起那日霍凛评价她的画“绵软精致”，心头又是一刺，或许去看看真实的、粗糙的市井，能让她笔下多些他所说的“铁”与“血”。
兰芷二人不敢再劝，只得精心为她准备。永宁换上一身料子普通、颜色素净的衣裙，披了件带兜帽的斗篷，尽量不引人注目。
侍卫长得知公主要出府，顿时如临大敌，虽不敢明着阻拦，却坚持要派出八名精锐护卫便装随行，并将行程严格控制在西市范围。
马车低调地驶出镇北侯府，轧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永宁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看着街景逐渐由肃静的官邸区变得喧闹繁华，小贩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的是充满生机的、嘈杂的市井气息。她久居深宫，出嫁后也多困于侯府，此刻看着这鲜活的一切，心中那点郁结似乎也稍稍散开些许。
到了西市入口，马车不便深入，永宁便带着兰芷、秋雯下了车，四名护卫紧跟左右，另外四人散在周围暗中警戒。
西市果然热闹非凡。店铺林立，摊贩云集，绫罗绸缎、珠宝香料、皮毛山货、日用杂货应有尽有，甚至还有杂耍卖艺的，引来阵阵喝彩。
永宁走走停停，对许多寻常物件都觉新奇，但她谨记身份，并不多言，只静静看着。她按照原意，走进一家颇大的书斋，挑选了一些宣纸和徽墨。
从书斋出来，永宁心情稍霁，正盘算着是否再去看看别处，忽听前方一阵剧烈的喧哗骚动，伴随着马匹惊恐的嘶鸣和人群的惊呼尖叫。
“闪开，快闪开！马惊了！”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吼。
只见不远处，一辆运载着木料的骡车不知何故，拉车的健骢突然受惊，双目赤红，狂甩着头颅，拖着沉重的车厢疯狂地向前冲撞而来，车夫早已被甩落在地，路上行人惊惶四散奔逃，摊贩的货物被撞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那惊马的方向，竟正朝着永宁她们所在的位置冲来。
“公主小心！”侍卫长厉喝一声，猛地拔刀挡在前方，其他三名护卫也迅速收缩，将永宁主仆三人护在中间，试图向街边躲避。
然而那惊马速度太快，势头极猛，一路摧枯拉朽，转瞬即至。
混乱中，一个吓傻了的孩子跌倒在路中央，正正处在惊马冲撞的路线上。
永宁脸色煞白，心跳几乎停止，眼睁睁看着那高大的骡马扬起前蹄，阴影笼罩下来，下一刻就要踏碎那弱小的生命。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玄色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斜刺里闪电般掠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残影。
那人并未直接冲向惊马，而是精准地扑向那吓呆的孩子，手臂一抄一揽，将孩子紧紧护在怀中，随即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向侧方翻滚而去。
惊马的铁蹄几乎是擦着那人的衣角落下，重重踏在青石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与此同时，另一道身影，竟是原本散在人群中的一名侯府暗卫，也骤然暴起，他没有试图去拦惊马，而是猛地扑向惊马侧后方那失控的车辕，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硬生生凭借蛮力和技巧，将那疯狂奔驰的车厢推得偏离了原本方向。
轰隆一声巨响，车厢狠狠撞在路边一个卖陶器的摊位上，碎陶片四溅，木料散落一地。那惊马被这股巨力一带，也失了平衡，惨嘶着轰然倒地，挣扎不起。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从惊马暴起，到孩子被救，马车被阻，不过短短数息。
人群惊魂未定，一片死寂，随后才爆发出更大的喧哗和后怕的议论声。
永宁的心还在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她惊魂未定地望向那救孩子的玄色身影。
那人已经抱着孩子站了起来，身姿挺拔如松，正是霍凛。他今日似乎也是便装出行，并未穿着显眼的官服或铠甲，但那张冷峻的面容和迫人的气势，永宁绝不会认错。
他将怀中哇哇大哭的孩子交还给连滚爬过来、千恩万谢的孩子父母，目光却锐利如刀地扫过现场，最后定格在那匹被暗卫和赶来的车夫合力制住的惊马身上，眉头紧紧锁起。
“侯爷”侍卫长连忙上前行礼，面带愧色，“属下护卫不力，惊扰了公主和侯爷。”
霍凛这才将目光转向永宁，看到她苍白着脸，被宫女和护卫紧紧围着，似乎并无大碍，但那双向来平静的眼眸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惧。他眼神微动，快步走了过来。
“受伤没有？”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永宁摇摇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有些发干。
霍凛的视线在她身上快速扫视一遍，确认无误，才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先回府。”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永宁此刻心神未定，自是点头。
然而，就在霍凛转身吩咐侍卫清理现场、安抚民众之时，永宁的目光无意中落在那匹刚刚被制服、仍在喘着粗气的惊马身上。马臀靠近车辕的位置，似乎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反光。
她下意识地走近两步，凝神细看。
只见那处皮毛下，竟似乎隐约露出一小截极细的、闪着寒光的金属针尾，若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发现。
永宁的心猛地一沉，这不是意外？
她立刻抬头看向霍凛，想告诉他自己的发现。
却见霍凛也正凝眸盯着那匹马，眼神冰冷锐利，显然，他也发现了异常。他抬手，极其隐蔽地对自己的暗卫做了一个手势。
暗卫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悄无声息地挪动位置，挡住了那处马臀，隔绝了周围好奇的视线。
霍凛这才收回目光，看向永宁，眼神深邃，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和警告，他微微摇了摇头。
永宁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要声张。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上来，比这冬日的寒风更刺骨。
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场面，可能并非意外，而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他。
回府的马车上，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永宁紧紧攥着衣袖，指尖冰凉。她回想起马车失控前，似乎听到一声极轻微的、类似哨音的异响，当时混乱未曾留意，此刻想来，却处处透着蹊跷。
霍凛坐在她对面，闭目养神，面容冷硬如铁，看不出丝毫情绪。
但永宁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蓄势待发的警惕，如同嗅到危险的猎豹。
到了府门口，霍凛率先下车，对迎上来的管家霍忠冷声吩咐：“今日随行护卫，全部去刑堂自领十鞭。侍卫长降职一等，罚俸三月。”
侍卫长等人面色一白，却毫无怨言，垂首应道：“谢侯爷责罚。”他们深知，今日若真是阴谋，而他们竟毫无察觉，让公主陷入如此险境，已是失职至极。
霍凛又对永宁道：“公主受惊了，回去好生歇着。”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疏离，仿佛方才市集上那片刻的急切从未存在过。
永宁看着他，有许多疑问堵在胸口，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低声道：“今日多谢侯爷。”
若非他恰好出现，那个孩子她不敢想象后果。而他救人的那一刻，所展现出的那种超越常人的速度、精准和那种近乎本能的反应，让她再次清晰地认识到，身边这个冷漠的男人，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战神。
霍凛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大步走向书房方向，背影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永宁回到西苑，坐在暖榻上，捧着热茶，却依然觉得浑身发冷。
兰芷和秋雯心有余悸地伺候着，嘴里不住地念佛。
“公主，今日真是吓死奴婢了，多亏了侯爷天神下凡……”秋雯颤声道。
永宁沉默着。是啊，多亏了他。
可他为何会恰好出现在西市，是巧合还是……
她想起他那个冰冷的眼神，那个示意她噤声的手势。
那匹马，那根针，到底是谁，目的何在。
仅仅是针对她这个不得夫君喜爱的公主，还是针对功高震主的镇北侯呢？
看似平静的京城，原来早已暗流涌动。而她，似乎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已经踏入了漩涡的边缘。
西市惊马，看似一场意外，却在两人心中同时投下了怀疑的阴影，也让他们之间那冰冷僵硬的关系，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关乎生死安危的涟漪。
疑窦，已悄然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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