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监察令颁布的第七日,天丹城的空气里仍然弥漫着变革的气息。
城南丹心苑已正式更名为“薪火阁”,三层楼阁每日进出丹师超过千人。一楼是公开的答疑区,二楼主攻丹方改良与废料转化实验,三楼则存放着自丹盟各堂调来的古籍副本——这是姬无妄力排众议争取来的权利:所有非涉密丹道典籍,需抄录一份存于薪火阁,供天下丹师查阅。
此刻,三楼最里的静室中,凌煅正面对堆积如山的卷宗。
这些是过去三百年间,丹盟各堂积压的“纠纷案”——丹师被剥削、丹方被窃取、资源分配不公、乃至人命血债。有些卷宗纸张已经泛黄,墨迹模糊,但那些字里行间的冤屈,却依旧刺眼。
苏药瑶将一杯温好的养神茶放在案头,轻声道:“今日是第七百三十九份了。”
凌煅揉了揉眉心,没有碰茶,而是拿起下一卷。卷宗封面写着:“东林郡散修陈墨,指控丹盟外务堂执事强夺‘凝神丹’改良方,致其师气绝身亡。初审:证据不足,驳回。”
“陈墨……”凌煅回忆着这个名字,“三日前在城西摆摊卖低阶疗伤丹的那个年轻人?”
“是他。”青玄散人推门进来,手中拿着一份新调取的档案,“老道去查了。陈墨的师尊‘枯木道人’确实在二十年前提交过凝神丹改良方,但三个月后突然暴毙。外务堂当时的执事……是皇甫松的远房侄子。”
石猛一拳砸在墙上:“又是那帮杂碎的烂账!”
“不止。”青玄散人展开档案,“老道顺着线索往下挖,发现类似事件不下百起——都是散修或小家族丹师提交创新丹方后,要么被低价强买,要么遭遇‘意外’,要么……干脆人间蒸发。而最终那些丹方,都出现在了丹盟认证的店铺里,署名却换成了某位堂主或长老的亲信。”
静室里一片死寂。
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木格,在堆积的卷宗上投下斑驳光影。那些光斑仿佛无数双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这三个世纪积压的黑暗。
凌煅合上卷宗,站起身:“传讯刑堂、外务堂、草木堂三位长老,一个时辰后,论法广场公开审理陈墨案。”
“公开审理?”苏药瑶蹙眉,“会不会打草惊蛇?涉案的那些人,很多还在位置上。”
“就是要打草惊蛇。”凌煅眼中寒光闪烁,“我要让所有人看见——时代真的变了。那些靠着吸食丹师鲜血上位的蛀虫,该清理了。”
论法广场再次聚集起数万修士。
当陈墨被请上玉台时,这个三十余岁的散修还有些恍惚。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丹袍,手指因常年处理药材而粗糙皴裂,眼神里是散修特有的、混合着警惕和卑微的复杂情绪。
“陈道友。”凌煅坐在监察使的紫檀木椅上,声音温和,“请将当年之事,细说一遍。”
陈墨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
二十年前,他师尊枯木道人从一株变异的“宁神花”中提炼出特殊成分,将凝神丹的安神效果提升四成,成本却降低两成。师徒俩欣喜若狂,以为终于能在丹道界闯出名堂。
他们按规矩将丹方提交丹盟外务堂,申请“创新认证”。接洽的执事热情周到,承诺三个月内必有回音。
然而三个月后,等来的不是认证文书,而是师尊的暴毙——七窍流血,死状凄惨。丹盟给出的结论是“炼丹时误触剧毒材料”。而陈墨却在整理遗物时发现,师尊那本记载着完整实验数据的笔记……不翼而飞。
更诡异的是,半年后,市面上出现了一种“改良凝神丹”,效果、成本与师尊的方案几乎一模一样,署名却是“丹盟认证丹师赵乾”——外务堂某位副堂主的侄子。
陈墨四处申冤,却被一次次驳回。最后一位心善的执事私下告诉他:“别查了,你师父是撞破了不该知道的事。”
“什么事?”当时年轻的陈墨追问。
执事只说了三个字:“命种实验。”
台下哗然。
凌煅看向坐在旁听席的外务堂现任长老:“秦长老,可有此事?”
外务堂秦长老起身,面色凝重:“回监察使,下官已调取当年卷宗。接洽陈墨师尊的执事名为‘赵安’,确实是皇甫松的远房侄子。此人已于十五年前‘病故’。而那位赵乾丹师……三年前因炼制禁丹,已被逐出丹盟。”
回答得滴水不漏,死无对证。
但凌煅早有准备。
“传证人。”他开口。
一个畏畏缩缩的中年人被带上玉台。此人面色蜡黄,眼神躲闪,胸前还挂着丹盟三阶丹师的徽记——虽然已经失去光泽,代表他已被除名。
“你是赵乾?”凌煅问。
“是……是。”赵乾的声音在发抖。
“陈墨师尊的凝神丹改良方,是你所创吗?”
“不……不是。”赵乾扑通跪倒,“是我叔叔赵安给我的!他说这是‘上面’赏下来的,让我拿去认证,赚的钱分他七成!我当时不知道……不知道这是害命夺来的啊!”
秦长老脸色微变:“赵乾!你已被除名,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我没有胡言!”赵乾忽然激动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册子,“这是我叔叔死前留给我的‘账本’!上面记录了二十三次‘交易’!每次都是散修或小家族丹师提交创新方案后,要么被强夺,要么被灭口!其中……其中还有三位丹师,是被送去给皇甫堂主做‘命种实验’的!”
他将账本高高举起:“当年负责处理这些事的,除了赵安,还有外务堂三位执事、丹药堂两位执事、甚至……甚至还有一位长老!”
全场死寂。
秦长老的额头渗出冷汗。
凌煅接过账本,快速翻阅。册子上以密语记录,但旁边附有丹师姓名、提交时间、处理结果。其中一页记载着:
“癸卯年七月初九,散修枯木道人提交凝神丹改良方,效果显着。按三级处理:取方,灭口。执行者:赵安、王执事。分配:方案归赵乾,宁神花变异株移交丹药堂三号药园。”
再往后翻,类似的记录触目惊心。
凌煅合上账本,看向秦长老:“秦长老,外务堂可有名为‘王执事’之人?”
秦长老艰难开口:“有……王焕,已于十二年前调任南荒分坛。”
“传他。”凌煅只说两个字。
秦长老苦笑:“三年前,南荒分坛遭妖兽袭击,王焕……殉职了。”
又一个死无对证。
但凌煅等的就是这句话。
“青玄道长。”他看向台下。
青玄散人起身,手中托着一枚水镜。镜面波纹荡漾,浮现出一个面容憔悴、却还活着的中年修士——正是那位“已殉职”的王焕!
“不可能!”秦长老失声。
“没什么不可能。”青玄散人冷笑,“老道按账本线索,请天机阁暗线寻访。这位王执事根本没死,三年前是伪造殉职,隐姓埋名躲到了东海一个小岛上。这些年……靠着当年分得的赃款,过得还挺滋润。”
水镜中,王焕涕泪横流:“我说!我全说!那些事都是赵安牵头,但背后真正下令的是……是皇甫松堂主!他说这是‘优化丹盟资源分配’,那些散修留着创新方案也是浪费,不如交给‘更有能力’的丹盟嫡系!”
“参与的长老是谁?”凌煅追问。
王焕犹豫。
凌煅抬手,净世炎在掌心升起:“王执事,当年那些枉死的丹师,有些魂魄还未散尽。你说……他们想不想见见故人?”
“是药尘子长老!”王焕崩溃大喊,“丹药堂药尘子!那些抢来的变异灵植、独门手法,大部分都进了他的私人药园和实验室!他……他还用那些丹师做活体实验,研究如何更快提取药性!”
轰——
台下彻底炸了。
药尘子虽然已被废修为关入悔罪崖,但听到如此骇人内幕,依旧让人脊背发寒。
凌煅看向秦长老:“秦长老,你可知情?”
秦长老沉默良久,最终长叹一声,摘下头上的长老冠冕:
“下官……知情。但皇甫松势大,药尘子掌控丹药堂,下官人微言轻,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跪倒在地:“愿受一切责罚。”
凌煅看着他,又看向台下数万双眼睛。
“今日审此一案,非为惩处一人。”他缓缓起身,声音传遍全场,“而是要告诉所有人——从今往后,丹盟不再是权贵的私产,不再是掠夺者的乐园。”
“凡有创新,必得尊重!”
“凡有冤屈,必有公道!”
“凡有黑暗——”
他举起监察令,令牌在阳光下反射出璀璨紫金光芒:
“以此令为证,我必一一扫清!”
陈墨跪在台上,泪流满面,对着凌煅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台下,无数散修丹师跟着跪倒。
压抑了数十、上百年的委屈,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凌煅扶起陈墨,将那份账本副本递给他:“陈道友,此案我会追查到底。所有涉案者,无论身在何位,一律严惩。而那些被夺走的丹方……”
他看向秦长老:“外务堂需在三个月内,将所有非法获取的丹方归还原创者或其传人,并按市价十倍赔偿损失。秦长老,你可能做到?”
秦长老肃然:“下官以性命担保,必全力以赴。”
“很好。”凌煅点头,“另外,即日起设立‘丹道创新保护司’,由陈墨道友担任首任司正。凡有新丹方、新理论提交,一律登记在册,颁发‘创新令’。持令者,受丹盟与监察使双重保护,任何人不得强夺、窃取。”
陈墨呆住:“我……我做司正?”
“你最懂被夺走心血是什么滋味。”凌煅拍了拍他的肩,“这个位置,就该由你这样的人来坐。”
处理完陈墨案,已是午后。
凌煅回到薪火阁时,姬无妄已在静室等候。这位前盟主依旧穿着素袍,但气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今日这一场,动静不小。”姬无妄递过一杯茶,“外务堂、丹药堂剩下的那些老顽固,怕是要狗急跳墙了。”
凌煅接过茶,一饮而尽:“他们越急,露出的破绽就越多。我已让天机阁暗线盯着,一旦有人妄图销毁证据或串供,立刻拿下。”
姬无妄眼中闪过赞许,但随即转为忧虑:“林道友,你可知……丹盟真正的危机,并不在内部。”
凌煅神色一肃:“前辈是指?”
姬无妄走到窗边,望向西北天空:“悔罪崖面壁这几日,老夫与守崖人交谈甚多。其中一位守崖人,已在那崖上待了两百年。他告诉我一些……连丹盟秘典都未记载的秘辛。”
“什么秘辛?”
“关于‘噬星魔藤’的真正来历。”姬无妄转身,眼神深邃,“那东西并非此界原生。守崖人说,大约八百年前,天外曾降下流火,落于中州北境。当时丹盟派人探查,在流火坠地处发现了一截‘活性藤蔓’。当时的长老们如获至宝,以为是什么上古灵植,便将其带回研究。”
“后来呢?”
“后来……”姬无妄苦笑,“那藤蔓展现出惊人的适应性和吞噬能力,丹盟用了各种方法试图驯化它,却反被它逐渐侵蚀。最初接触它的那批丹师,在百年间陆续‘坐化’,实则是被藤蔓吞噬。而玄丹师尊他……是最后一代试图彻底掌控它的人。”
凌煅心头一沉:“前辈的意思是,妖藤之祸,始于八百年前那次天降流火?”
“不止。”姬无妄的声音压得更低,“守崖人说,那流火并非偶然。他在崖上观星两百年,发现每隔八百年左右,星空某处就会传来异常的灵力波动,与此界产生共鸣。而每次波动之后……都会有一些‘天外来物’坠落。”
“八百年前是妖藤。再往前八百年呢?”凌煅追问。
“再往前……”姬无妄顿了顿,“守崖人没说。但他提到,丹盟最古老的秘库里,封存着一卷名为《星坠录》的残篇,其中记载着更久远的历史。或许那里……有答案。”
凌煅立刻起身:“秘库在哪?”
“在丹盟禁地最深处,需要盟主令和至少三位堂主令才能开启。”姬无妄摇头,“但如今丹盟无主,三位堂主又……恐怕短时间内无法开启。”
“无妨。”凌煅眼中闪过锐光,“我有监察令,有权查阅丹盟一切非涉密档案。至于盟主令……”
他看向姬无妄:“前辈虽已卸任,但应该知道盟主令的替代开启方法吧?”
姬无妄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有。需以‘丹心剑’为引,辅以至少五位元婴修士的丹火共鸣,强行破开禁制。但此法凶险,稍有不慎便会引发禁制反噬。”
“凶险也要试。”凌煅语气坚定,“妖藤母体虽毁,但星空深处的威胁仍在。我们连敌人是什么都不知道,如何防备?”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嗡鸣。
不是来自地面,而是……天空。
凌煅和姬无妄同时抬头。
只见西北天际,原本晴朗的蓝天,竟浮现出淡淡的银色纹路。那些纹路如同水波般荡漾,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巨大的轮廓——
那是一只眼睛的轮廓。
银色的、冷漠的、仿佛在俯视整个中州的……星空之眼。
嗡鸣声越来越响,整个天丹城的修士都抬起头,惊疑不定地望着这从未见过的天象。
凌煅怀中的残炉,在这一刻剧烈震动,炉身烫得惊人。
它不是在预警。
而是在……共鸣。
仿佛在回应那只星空之眼的呼唤。
第二节
银色巨眼的轮廓在天际持续了九息,然后如水中倒影般缓缓消散。
留下的只有满城惊惶,以及空气中残留的、若隐若现的星空威压。
“传令,全城开启一级防护大阵。”
姬无妄的声音沉稳如故,但凌煅听得出那平静下的凝重。这位前盟主久居高位,早已养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
“秦长老。”凌煅转向外务堂长老,“立刻派人安抚城中修士,就说这是某种罕见的‘星相潮汐’,丹盟已在研究,不必恐慌。”
秦长老匆匆离去。
凌煅和姬无妄对视一眼,都明白这只是缓兵之计。星空之眼带来的威压绝非自然现象,那种俯视众生的漠然,那种跨越时空的凝视,绝非此界任何存在所能拥有。
静室中只剩下两人。
“前辈。”凌煅摩挲着怀中依然发烫的残炉,“这异象与《星坠录》有关吗?”
“老夫不敢断言。”姬无妄望向窗外西北天空,眼神悠远,“但时机太过巧合。我们刚提到星空威胁,天象就现异变。这不像巧合,更像……某种回应。”
“回应什么?”
“回应我们发现了真相。”姬无妄缓缓转身,“林道友,你认为星空深处那未知的存在,为何要每隔八百年送一些东西下来?”
凌煅沉思片刻:“试探?或者说……播种?”
“播种。”姬无妄重复这个词,神色冰冷,“将某些能够改变此界生态的东西送下来,看它们如何生长,看此界修士如何应对。像不像农夫在试验田里撒下不同的种子,观察哪一株长得最好?”
这个比喻让凌煅脊背生寒。
如果真是这样,那所谓的“噬星魔藤”不过是诸多“种子”之一。八百年一轮回,或许还有更多未知的东西,已经在此界扎根生长,只是他们还未发现。
“必须尽快开启秘库。”凌煅决断道,“请前辈联系五位元婴修士,我现在就去取丹心剑。”
“人选已有。”姬无妄点头,“守崖人可出三位,都是元婴中期以上。加上老夫,以及……冰魄仙子。”
凌煅一怔:“冰魄前辈也来了?”
“她昨日就已抵达天丹城,只是未公开露面。”姬无妄微微一笑,“百草谷毕竟与丹盟有千年渊源,此等大事,她自然要来坐镇。”
这无疑是一剂强心针。冰魄仙子不仅是元婴后期大修士,更代表着百草谷的支持。有她在,丹盟内部那些尚有异心的势力,也要掂量掂量。
一个时辰后,丹盟禁地入口。
这是一座嵌入山腹的石门,门高十丈,表面没有任何雕饰,只有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但凌煅能感应到,门后层层叠叠的禁制,密密麻麻如同蛛网,其中几道禁制散发的灵力波动,连他都感到心悸。
冰魄仙子已等在门前。她依旧白衣如雪,清冷如月,但看向凌煅时,眼中多了几分暖意:“做得不错。雪魄长老的仇,算是报了一半。”
凌煅明白她的意思——真正的幕后黑手,或许还在星空深处。
五位元婴修士围成半圆。姬无妄居中,冰魄仙子在左,三位守崖人分立两侧。这三位守崖人都穿着朴素的灰袍,面容苍老,但眼神清澈如少年,显然修为已臻返璞归真之境。
“开始吧。”姬无妄抬手。
丹心剑悬浮而起,剑身青铜斑驳,但剑锋处隐有光华流转。五位元婴修士同时结印,五道颜色各异的丹火自他们掌心涌出,汇向丹心剑。
金、青、蓝、赤、黄,五行丹火交织缠绕,注入剑身。丹心剑开始震颤,发出悠长的剑鸣,剑身上的斑驳铜锈片片剥落,露出下方晶莹如玉的剑体。
“此剑乃初代盟主以自身丹火温养百年所铸,蕴藏丹盟千年气运。”姬无妄的声音在剑鸣中显得缥缈,“唯有汇聚五方丹火,唤醒剑中之灵,方可替代盟主令,开启秘库之门。”
剑鸣越来越响,最后化作一道清越的长啸。丹心剑光华大盛,剑尖射出一道七彩光柱,直冲石门正中!
石门表面泛起涟漪般的波纹,波纹中心,一个古老的符文缓缓浮现——那是丹盟盟主令的印记。
“禁制已解,速入!”姬无妄低喝。
凌煅毫不犹豫,闪身冲向石门。在穿过光柱的瞬间,他感到一股浩瀚的意念扫过全身——那是在确认他的身份,确认他是否有资格进入丹盟最核心的禁地。
残炉在怀中微微震动,散发出与丹心剑同源的古老气息。
意念退去,石门无声洞开。
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石阶,两侧墙壁上镶嵌着发光的晶石,柔和的光晕照亮了前方的路。空气中有陈旧纸张和灵药混合的味道,还有岁月沉淀下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静谧。
凌煅沿着石阶向下,走了约百丈,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溶洞,穹顶高约三十丈,悬挂着无数钟乳石,石尖凝结着乳白色的地脉灵液。洞窟中央,九座青铜书架呈环形排列,书架上摆满了玉简、兽皮卷、乃至龟甲、骨片等上古载体。
这就是丹盟秘库——存放着丹盟千年积累,以及那些不能公之于众的秘密。
凌煅的目光扫过书架。每座书架上都有标识:丹方总录、药理考据、火法精要、器炉图谱……最后一座,在最深处的角落,标识只有一个字:秘。
他走向那座“秘”字书架。
书架上的藏品不多,只有三十余件。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卷用某种银色兽皮制成的古卷,卷轴以星辰铁打造,即便历经千年,依然泛着清冷的光泽。
《星坠录》。
凌煅伸手去取,指尖触及卷轴的刹那,一股浩瀚的星空意念顺着指尖涌入识海!
那不是文字,不是图像,而是一段跨越了无尽星空的……记忆片段。
他“看见”了一片黑暗冰冷的虚空,虚空中漂浮着一颗蔚蓝色的星辰——正是他所在的此界。而在星辰之外,无数光年之外,悬浮着一座无法形容的庞然大物。
那是一株藤蔓。
但与地底的蚀灵妖藤不同,这株藤蔓的庞大超出了想象。它的主干贯穿数十个星域,分支缠绕着无数星辰,藤叶展开时足以遮蔽恒星的光芒。藤蔓表面流动着暗紫色的光华,每一次脉动都引发周围空间的扭曲。
在这株星空藤蔓的核心处,有一朵正在缓缓绽放的花苞。花苞中,隐约可见无数蜷缩的、如胚胎般的影子——那些都是被吞噬的星辰生灵,正在被转化为新的藤种。
而这株魔藤,正向着蔚蓝星辰的方向……缓慢但坚定地伸展出一条新的分支。
记忆画面戛然而止。
凌煅猛地收回手,冷汗已经浸透后背。那株星空魔藤的威压,哪怕只是记忆中的投影,都让他神魂几乎冻结。
“这才是……真正的噬星魔藤?”他喃喃自语。
难怪玄丹真人残魂会说,地底那株不过是分支。与星空中的本体相比,那确实只是一根微不足道的须须。
他定了定神,展开《星坠录》。
兽皮卷上的文字并非此界通用文字,而是一种以星辰轨迹为笔画的上古星文。好在残炉再次共鸣,炉身散发出温润的光晕,光晕照在文字上时,那些星文竟自动转化为凌煅能理解的意念:
“星历三万六千载,第一星坠。”
“有藤自天外来,落地生根,三日成林,吞噬百里生灵。上古修士集百宗之力,焚林斩根,耗时三载,方灭。是谓‘初代藤祸’。”
“星历七万二千载,第二星坠。”
“有晶石天降,晶中封存异兽之影。兽影入体,可夺修士神智,化其为傀。上古丹宗‘药王谷’以‘九转炼神丹’镇之,封晶于北海寒渊。”
“星历十万八千载,第三星坠。”
“有天火流金坠落,火中蕴生‘炎精’。炎精寄于地脉,可使千里赤地,百年无雨。地仙‘搬山道人’挪移山脉,困炎精于地心,以九座火山镇之。”
记录一页页翻过。
每八百年一次星坠,每次坠落的“种子”都不同——有的是妖藤,有的是寄生晶石,有的是地火炎精,甚至有一次坠落的是一滴“玄冥重水”,落地即化千里冰原。
而每一次,都是此界修士付出惨重代价,才勉强将其镇压或消灭。
直到最近一次记录:
“星历十四万四千载,第七星坠。”
“藤种再临。此代藤种灵智初开,善隐匿,善寄生。丹盟玄丹真人误以为天赐灵植,欲以秘法驯化,反遭吞噬。藤种以此界修士为养分,扎根地脉,暗中生长三百年,终成‘蚀灵妖藤’之祸。”
“此代藤祸,因人为介入,未及时铲除,恐已留下隐患。预言下一星坠之时,当在……”
记录到此中断。
最后几行字迹模糊不清,仿佛被某种力量刻意抹去。但凌煅根据前面的规律推算——第七星坠是三百年前,加上玄丹真人研究的三百年,共六百年。距离八百年周期,还差……两百年?
不对。
地底妖藤母体被摧毁时,散发出的求救波动;今日出现的星空之眼;以及残炉的异常共鸣……
种种迹象表明,下一轮星坠,可能提前了。
而且目标明确——就是冲着被摧毁的妖藤分支而来!
凌煅快速翻阅《星坠录》后半部分。除了星坠记录,还有一些上古修士的研究笔记。其中一篇来自“搬山道人”的记载引起了他的注意:
“余观星坠之物,虽形态各异,然本质相通——皆具‘吞噬转化’之能。藤种吞噬生灵,晶种吞噬神智,炎精吞噬地热,重水吞噬温度……此非偶然,实为某种存在刻意为之‘测试’。”
“测试此界生灵,在面对不同形态的‘吞噬者’时,如何应对,如何进化,如何……被同化。”
“故余推断,星坠非天灾,实为‘播种者’收割前的试探。待此界被完全标记、完全渗透,便是收割之时。”
播种,测试,收割。
三个词,勾勒出一幅令人绝望的图景。
如果搬山道人的推断正确,那此界已经经历了七轮“测试”。而每一次测试,都让星空深处的“播种者”更了解此界,更清楚如何渗透、如何收割。
那么第八轮星坠,会是什么?
凌煅继续翻找,终于在《星坠录》最后一页,发现了一段以鲜血书写的、字迹潦草的补充:
“后世弟子谨记:七为极数,八为变数。前七次星坠皆为‘物’,第八次或将降临‘灵’。此灵非生灵,乃‘播种者’一丝神念所化。若容其入界,则此界坐标将彻底暴露,再无屏障。”
“唯一阻截之法——于星坠降临前,以‘跨界丹火’焚毁其降临通道。然此法需集齐五方先天真火,融为‘混沌源火’,方有一线可能。”
“五火者:东方青木长生火,西方庚金锐气火,南方离明太阳火,北方玄冥太阴火,中央戊己厚土火。五火分藏此界五极,得其一已是万幸,集齐五火……”
记录在此彻底中断。
但凌煅已经明白了。
所谓的“混沌源火”,恐怕就是残炉真正的能力——它本就是上古丹道大能炼制的、能够融合万火的“火种载体”。而自己以丹心琉璃火为基,融入净世炎的净化之力,已经摸到了混沌源火的边缘。
只是还不够。
他需要找到另外四种先天真火,将它们一一融入,才能真正炼成能够焚毁星空通道的混沌源火。
时间,还有多少?
凌煅收起《星坠录》,目光扫过秘库中其他藏品。他需要更多线索,更多关于先天真火下落的信息。
就在这时,秘库深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嚓”声。
像是……什么东西裂开了。
凌煅警惕地转头,只见最角落的一座石台上,摆着一枚拳头大小的黑色晶石。晶石表面原本密布封印符文,但此刻符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碎裂。
晶石内部,隐隐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那是……第二星坠记录的“寄生晶石”?
它怎么会在这里?而且看样子,封印正在失效!
凌煅瞬间意识到——星空之眼的出现,不仅是为了回应他们的探查,更是为了激活秘库中这些被封印的“前代种子”!
调虎离山!
他立刻转身冲向石门,同时向外界传讯:
“所有人撤离禁地!立刻!”
但已经晚了。
黑色晶石轰然炸裂,一道扭曲的、半透明的影子从中窜出,快如闪电,直扑凌煅后心!
那影子没有实体,却散发着贪婪到极致的神魂波动——它要夺舍!
凌煅反手一掌,净世炎喷涌而出。但影子仿佛没有实质,穿透火焰,瞬间没入他的眉心!
识海中,冰冷的异物入侵。
“多么年轻……多么强大的身体……”一个干涩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沉睡了三万年……终于等到了合适的宿主……”
凌煅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挤压,被推向识海深处。这寄生晶魂的力量远超他的想象,毕竟是上古修士付出巨大代价才封印的存在。
但他没有慌。
因为就在寄生晶魂即将占据主意识位的刹那——
残炉,动了。
不是在外界,而是在凌煅的识海深处,那尊与金丹融合的炉鼎虚影,缓缓旋转起来。
炉口开启,混沌色的火焰涌出,不是净化,而是……吞噬。
“这是什么?!不——!”寄生晶魂发出惊恐的尖叫。
但已经来不及了。
混沌火焰如一张巨网,将寄生晶魂牢牢缠住,拖向炉口。晶魂疯狂挣扎,释放出浩瀚的神魂冲击,那是它三万年来积累的力量,足以瞬间抹杀任何元婴修士的意识。
但在混沌火焰面前,一切反抗都是徒劳。
火焰一卷,晶魂被彻底吞入炉中。炉盖闭合,炉身微微震动,片刻后,炉口吐出一缕精纯到极致的神魂本源,融入凌煅的识海。
凌煅感到自己的神魂强度瞬间暴涨,神识范围扩大了足足三倍!更重要的是,他从这缕神魂本源中,读取到了寄生晶魂的部分记忆——
那是关于“播种者”的真实面目。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个画面让凌煅浑身冰冷:
那不是一个生灵,也不是一株植物。
那是一颗……星球。
一颗完全由藤蔓构成的、活着的星球。它在星空中漂流,伸展出无数分支,将遇到的每一个生命世界都变成培育新藤种的试验田。
而它最终的目标,是吞噬足够多的生命世界,完成某种“蜕变”,进化为更高等的存在。
此界,只是它万亿试验田中的一块。
“原来如此……”凌煅睁开眼睛,冷汗已经湿透衣背。
他看向秘库中其他被封印的藏品——一共有七件,对应着前七次星坠。此刻,这些封印都在不同程度地松动。
星空之眼不只是为了激活它们,更是为了制造混乱,拖住他们的脚步,为真正的第八次星坠降临争取时间。
必须立刻行动。
凌煅冲出秘库,石门外,五位元婴修士正严阵以待。见他安然无恙,姬无妄明显松了口气:“方才禁地内爆发剧烈神魂波动,我们还以为……”
“是第二星坠的寄生晶石苏醒了。”凌煅快速说道,“其他封印也在松动。我们必须立刻封禁整个禁地,然后——分头行动。”
他将《星坠录》的内容和寄生晶魂的记忆,简要告知众人。
听到“藤蔓星球”和“第八次星坠将降临灵体”时,连冰魄仙子的脸色都变了。
“两百年周期提前,还剩多少时间?”她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凌煅摇头:“不确定。但寄生晶魂的记忆显示,每当试验田出现‘异常变量’,播种者就会加快进程。我们摧毁妖藤母体,就是最大的异常变量。”
“所以……时间不多了。”姬无妄沉声道。
“五方先天真火的下落,可有线索?”凌煅看向三位守崖人,这三位活了两百年的老怪物,或许知道些什么。
其中一位最年长的守崖人缓缓开口:“东方青木长生火,据传在东海尽头‘建木神树’的核心。但建木神树早已在上古大战中被毁,只剩残枝散落各地。”
“西方庚金锐气火,应藏于西漠万剑冢深处。万剑冢是上古剑修埋剑之地,剑气纵横,元婴修士也难以深入。”
“南方离明太阳火,在南荒朱雀族的圣地‘离火山’中。朱雀族封闭山门已千年,不与外族往来。”
“北方玄冥太阴火……可能在北海寒渊之下,与那枚寄生晶石的原体封印在一起。”
“中央戊己厚土火,传说在中州地心,由上古地仙‘后土氏’守护,但后土氏早已不知所踪。”
五处地方,每一处都是绝地。
但凌煅眼中没有退缩:“分头行动。我负责东方和中央——建木残枝我有线索,中州地心也必须去。”
冰魄仙子道:“本座去南方离火山。朱雀族虽封闭,但百草谷与她们有些旧情,或许能说上话。”
姬无妄:“老夫去西方万剑冢。当年老夫曾与万剑冢守墓人有旧,可以一试。”
三位守崖人相视一眼:“我们三人去北海寒渊。那里封印众多,我们更熟悉。”
计划已定。
“三个月。”凌煅看着众人,“无论是否找到先天真火,三个月后,必须回天丹城汇合。届时……第八次星坠恐怕就要开始了。”
众人点头,各自离去。
凌煅最后看了一眼秘库方向,挥手布下层层封印。
然后他转身,走向薪火阁的方向。
出发前,他还有些事要做。
有些火,得先在地上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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