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妖界·紫藤殿内
怡鸢从昏沉的意识泥沼中挣脱,眼睫如残破的蝶翼,无力地颤动几下,才勉强睁开。
视线先是模糊,继而清晰地捕捉到那个正悄然踏入殿门的身影——淮恒。
他眉宇间似乎还萦绕着一丝未曾散尽的冷冽,如同北地寒渊未化的薄冰,那是与许渊对峙后残留的痕迹。
然而,在目光触及她苏醒的朦胧双眼时,那层冰霜瞬间消融,被一种她极为熟悉的、刻意营造的温润所取代,如同阴霾后勉强透出的微光。
“阿恒…”
她的声音带着沉睡后的沙哑与脆弱,像被秋风蹂躏过的落叶,“你…方才去了何处?”
一丝敏锐的直觉,让她捕捉到他周身气息中那一缕不属于妖界的、清冷而沉重的余韵。
淮恒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滞。
随即,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安抚笑容在他唇角绽开,他变戏法般从袖中取出一串物什——晶莹剔透的糖壳包裹着红艳饱满的山楂,像一串凝固的、小小的太阳,瞬间刺破了殿内的昏暗。
他俯身,将那抹鲜亮的色彩不容拒绝地塞进她微凉的手中,宽厚温暖的手掌随即覆上她的发顶,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怜惜,轻轻揉了揉。
“不过随意走走,散散心。”
他避重就轻,声线刻意放得平缓,然而那笑容的底层,却沉淀着无法化开的浓稠苦涩,如同投入深井的石,无声下沉。
“喏,拿着。都说心里苦透了的时候,吃点甜的,兴许……就能压一压那苦味。”
怡鸢怔怔地垂眸,掌心那串小小的“太阳”散发着不真实的暖意和诱人的甜香。
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滚烫。
她死死攥紧了那根细弱的竹签,指节泛白,声音低哑得几乎碎裂:“谢谢…阿恒…”
淮恒看着她强忍泪意、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模样,心口那无形的巨石仿佛又沉重了几分,压得他呼吸维艰。
最终,他只化作一句沉沉的“好好休息”,便近乎仓促地转身离去。
那挺拔的背影在殿门的光影分割处,无可掩饰地泄露出一丝深沉的疲惫。
糖葫芦的甜意在舌尖化开,混合着山楂的微酸,奇异地将她心中的惊涛暂时抚平。
怡鸢无力地倚回软枕,疲惫如潮水再度涌来,意识不受控制地沉入那片光怪陆离、纠缠不休的梦境深渊。
(二)
梦境·沉沦与幻象
周遭是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如同最柔软的丝绒囚笼。
怡鸢在一片混沌的光影里,看到了那个刻入骨髓的挺拔背影。
心口被无形之手狠狠攫住,疯狂搏动,驱使着她不由自主地向前,想要拨开这重重迷障,看清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一步,两步……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熟悉的衣料纹理!
那人骤然转身!
冰蓝色的眼瞳,如同万古不化的极地寒渊,漠然俯视——是许渊!
怡鸢如遭冰锥贯心,猛地向后踉跄,心脏狂跳欲裂!
许渊那冰冷无情、如同九天玄冰相互摩擦的宣判,在她耳边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狠狠扎入灵魂:
“林沐风不过是历劫时的一个错误变数,早该抹去!本尊已归位三界。世上从无林沐风,亦无凌归,唯有许渊!”
“尔等纠缠,毫无意义!若再冥顽不灵,休怪本尊无情!”
那声音如同附骨之蛆,带着冰冷的回音,在她空旷的识海中反复切割、震荡。
“不…不是的!不是!”
怡鸢在梦中痛苦地摇着头,泪水奔涌,试图驱散这可怕的梦魇,却只是徒劳。
就在这时,烟雾深处,那身影的轮廓竟开始扭曲、变幻。
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让怡鸢灵魂为之震颤的熟悉步态,向她走来。
“你…你是谁!?”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身体紧绷如拉满的弓弦,瞳孔因极致的恐惧与不确定而急剧收缩。
“你觉得呢?”
一个带着几分慵懒笑意、几分狡黠戏谑的熟悉嗓音传来!
那语调、那韵味…是烙印在她灵魂深处的回响!
怡鸢的心跳骤停一瞬,巨大的希冀如同藤蔓疯狂滋长,她颤抖着,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沐风?”
她看到对方带着温柔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她淹没。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残存的力气,才从齿缝中挤出那个让她恐惧又憎恶的名字:“许…渊…神尊?”
声音里的恐惧紧绷欲裂。
对方的目光瞬间黯淡,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的失落如流星般划过眼眸。
他再次摇头,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能穿透灵魂壁垒的温柔与无奈:“还是不对。”
他向前一步,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宣告,如同惊雷在她神魂中炸开:
“阿鸢,我是凌归!”
轰——!
怡鸢脑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名为“理智”的弦,应声崩断!
“你…你不是!”
她失声尖叫,积蓄的泪水如同决堤洪流,汹涌而下,带着被命运反复玩弄的愤怒与滔天委屈,“为什么要骗我?!骗我很好玩吗?!他早就魂飞魄散了!你为什么要扮成他的样子来骗我?!为什么?!”
她崩溃地质问,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控诉,仿佛要将灵魂撕裂。
梦中的“凌归”并未动怒,脸上反而漾开了那独属于他的、玩世不恭却又极致宠溺的笑容。
他张开双臂,不由分说地将哭得浑身颤抖、几乎虚脱的怡鸢紧紧拥入怀中。
那怀抱坚实、温暖,带着她魂牵梦萦的气息。
“夫人说笑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暖意,在她耳边呢喃,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微凉的鬓发,“为夫何时骗过你?”
那熟悉的、带着戏谑的语调,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防线。
熟悉的气息和怀抱让怡鸢徒劳的挣扎渐渐微弱,最终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
她感受到他温热的唇,带着无尽的珍惜与承诺,轻轻地、郑重地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怡鸢呆呆地抬起泪眼,怔怔地望着这张与许渊一般无二、却拥有着截然不同灵魂的面容。
凌归看着她哭得红肿如桃的双眼,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搓,痛得无法呼吸。
他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脸颊上蜿蜒的泪痕,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稀世易碎的琉璃。
一边擦拭,他一边用惯常的、带着点戏谑的语调哄道:“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呀,哭得跟只被暴雨淋透了的小猫似的。再哭下去,眼睛肿了,嗓子哑了,若是被为夫嫌弃了,可如何是好?”
他试图用玩笑驱散她浓重的悲伤。
“你敢!”
怡鸢带着浓重的鼻音,气鼓鼓地瞪着他,那副又委屈又倔强的模样,让凌归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好,好,好,”
凌归低低地笑起来,笑声爽朗而带着他特有的不羁,“是为夫的错,千错万错不该惹夫人生气。夫人大人有大量,可愿原谅为夫这一回?”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做出可怜兮兮的模样。
“你…太狡猾了…”
怡鸢被他这副无赖样子弄得哭笑不得,别扭地扭过头,但紧绷的身体却已悄然放松。
凌归太了解她,知道她心防已卸。
“我就知道夫人最是心软。”
凌归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狡黠,手臂收紧,将她更紧密地嵌入自己温热的怀抱,下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发顶。
依偎在他坚实温暖的怀抱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怡鸢狂乱的心绪终于渐渐平息。
一个巨大的、带着无尽忐忑与憧憬的秘密,在她心中鼓胀。
她犹豫了许久,才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因期待而生的颤抖:“夫君…”
“嗯?”
凌归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眼神专注。
怡鸢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终于将这个承载着她全部希望的消息说了出来:“阿鸢…有孕了。”
她抬起头,水润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带着小心翼翼的希冀,深深望进他的眼底,“你…欢喜吗?”
梦中的凌归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即便许渊的意识早已知晓,但此刻,由怡鸢亲口对“凌归”说出,那份冲击依旧如同排山倒海!
狂喜、酸楚、沉重的责任、深沉的忧虑……瞬间交织成汹涌的旋涡,让他在那一刹那失语。
他短暂的沉默让怡鸢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
巨大的委屈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撇开头,声音带着受伤的哽咽:“难道…你不欢喜?”
“怎么可能!”
凌归立刻从情绪旋涡中挣脱,斩钉截铁地否认,声音因激动而微颤。
他双手捧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如烈日般灼热的、毫不掩饰的狂喜!
“我自然欢喜!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阿鸢,这是我们的骨肉!我们血脉的延续!”
他的声音因巨大的喜悦而哽咽。
他将她重新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
下巴轻抵她的发顶,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哽咽和万般不舍的嘱托:“往后…若我不在…你们定要…平安顺遂…”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他再次低头,无比珍重地、带着无尽爱恋与深沉承诺,在她光洁的额上印下滚烫的一吻。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立下亘古誓言:
“好。”
巨大的幸福与满足感将怡鸢托上云端,她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与对未来的甜蜜憧憬中,用尽全力回抱着他。
然而,这份甜蜜很快被心中积压的怨恨打破。
她将脸深深埋在他胸膛,闷闷地、带着浓烈到化不开的恨意低语,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
“夫君…我好恨许渊!都怪他!若非他强行归来,抹去你的存在,我们一家三口本可永世相守,平安喜乐…”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充满不甘与控诉,“他身为神尊又如何?冷酷无情!在我心中,他连你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她只顾宣泄滔天愤懑,将他当作唯一的依靠,紧紧抱着寻求慰藉,因此错过了——
那双拥抱着她的、属于“凌归”的眼眸深处,在她对“许渊”发出刻骨诅咒时,骤然翻涌起的剧烈痛苦、挣扎与无法言说的风暴!
那眼神里有被至爱憎恨的刺骨冰寒,有百口莫辩的极致苦涩,有比之前更深沉、更绝望的爱意,更有一种近乎毁灭般的坚定!
那眼神,复杂得如同瞬间撕裂了梦境,将温情假象彻底粉碎!
梦境的画面开始剧烈摇晃、如同破碎的镜面般片片剥落、碎裂!
怡鸢猛地从深沉的梦境中惊醒!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耳欲聋。
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个滚烫深吻的灼热触感。
然而,怀里却空荡冰冷,只有锦被无情地包裹着她。
枕畔一片冰凉的濡湿,分不清是梦中的泪,还是惊醒的汗。
窗外,妖界的月色清冷如霜,惨白的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扭曲冰冷的影,如同她此刻被反复撕扯、无处安放的心。
又是一个被甜蜜幻梦、刻骨思念、滔天怨恨与巨大失落反复凌迟的,漫长而冰冷的不眠之夜。
糖葫芦残留的那一丝微弱甜意,早已被喉间弥漫的无边苦涩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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