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怡鸢纤弱的身影斜倚在凡界客栈那扇半开的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近乎神经质地反复摩挲着一枚触手温润的玉简。
玉简表面,妖界特有的秘法符文如同活物般缓缓流淌,微光时隐时现,一如她此刻纷乱失措的心跳——里面是天界浮光盛典的邀约。又要去天界了。
仅仅“天界”二字,便似一道强行撕开记忆封印的咒诀,那张脸无比清晰地浮凸于眼前——凌归。
那张俊美无俦却凝结着万年寒霜的脸,那双看向她时永远浸透着厌弃、仿佛在审视什么不洁秽物的眼睛。
那句被他掷地有声、裹挟着雷霆之怒宣告的“本君——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字字句句都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深嵌入骨髓,日夜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翻涌的羞耻,尖锐的难堪,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被彻底误解的委屈,汇聚成冰冷的洪流,让她几乎想要立刻蜷缩起来,逃离任何可能与他相遇的时空。
她甚至能无比清晰地“看见”盛典之上,他身着华服、睥睨众生,目光偶然扫过她时,那毫不掩饰的冰冷不耐,或是更令人窒息的——彻头彻尾的、如同看待虚无空气般的无视。
“哎……”
一声绵长而沉重的叹息从唇齿间溢出,带着浸入骨髓的疲惫。
她将滚烫的额头抵上冰凉粗糙的窗棂,试图借助那点微不足道的物理寒意,驱散心头的沉重与灼痛。
她是真的不想去,一丝一毫的意愿都无。
挣扎许久,指尖终究还是掐动了妖界秘法的印记,玉简微光闪烁,连接了远在妖皇殿深处的那个存在——淮恒。
“阿恒……”
她的声音透过秘法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低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充满了哀恳,“那个……浮光盛典……我……我能不能……不去?”
玉简那头是短暂的、令人心悸的沉默。
随即,淮恒那惯有的、带着一丝慵懒睡意却又隐含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甚至夹杂着点洞悉一切般的玩味:“哦?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阿鸢这是怎么了?天界那地方,于你而言,几时成了龙潭虎穴?竟让你怕成这样?”
怡鸢喉咙一哽,像是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她怎能说?
怎能说是因为害怕见到那个几乎要将她灵魂都冻结的身影?
那只会引来淮恒更深、更让她无法招架的探究,而她混乱的心绪和那点隐秘不堪的心思,根本无从解释,也羞于启齿。
“就是……没什么意思,不太想去。”
她含糊地搪塞,声音干涩无力。
淮恒低沉的笑声透过玉简传来,那笑声里带着了然,却又巧妙地绕开了她的窘迫:“阿鸢啊,这浮光盛典,可不是你想不想去的儿戏。”
他的语气陡然一转,带上了属于妖皇的疏离与不容置疑的决断,“这是天界主动递来的‘请柬’,妖、羽、冥三界共襄盛举,关乎妖界的颜面与未来在四界格局中的位置。本皇嘛……”
他刻意拖长了调子,带着一丝对繁文缛节显而易见的不屑,“向来懒得理会这些虚头巴脑的场面。除了你,本皇还能派谁去?难道让子露一个人顶着妖界使者的名头,去面对那些老狐狸?她性子直,压不住场,也应付不来那些九曲回肠的算计。”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彻底封死了怡鸢的所有退路,“所以啊……非你莫属。”
怡鸢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无底冰渊。
淮恒的话在情在理,无懈可击。
身为一方妖君,她的实力和身份都足够代表妖界,更能体现淮恒这位深居简出、神秘莫测的妖皇的态度。
子露勇猛,但作为副手辅佐她,才是最佳配置。
她没有任何能够宣之于口的推脱理由。
“……好吧。”
她认命般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里充满了被无形枷锁束缚的无力。
这趟天界浮光盛典之行,已成定局,她避无可避。
(二)
妖皇殿深处,幽暗的王座之上。
秘法微光彻底熄灭的刹那,淮恒(临昭)脸上那丝慵懒的、仿佛带着宠溺的笑意瞬间如同潮水般退去,眼底温度骤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冷酷的锐光。
他缓缓自王座起身,玄色衣袍在死寂的空气中无风自动,负手而立的目光似已穿透殿宇重重阴影,精准地落在那即将仙乐缭绕、华光万丈的天界浮光盛典之上。
让怡鸢去?
当然不仅仅是为了那冠冕堂皇的“妖界颜面”!
· 试探毒妇林玉: 林玉!
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临昭的心头。
那个披着华美天后外衣、内里却流淌着魔族污血的毒妇!
怡鸢,虽早已遗忘作为凤弥的一切,但灵魂深处对林玉那刻骨的厌恶与排斥,是与生俱来的本能,是烙印在真灵最深处的战栗!
让怡鸢出现在林玉面前,近距离地、甚至不可避免地与之接触……临昭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无情的弧度。
他极为期待,林玉会作何反应?
是如同对待寻常妖君般虚伪客套?
还是……会因为怡鸢身上某些无法磨灭的、属于凤弥的特质(或许是某个眼神,某个不经意的小动作,亦或是灵魂深处无意识散发的微光)而感到一丝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安?
甚至……在那张精心伪装的圣洁面具下,泄露出丝毫惊惧或疑窦?
怡鸢自身对林玉那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却源自灵魂本能的强烈排斥,在众目睽睽之下,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控诉,一根指向林玉罪行的“活体证言”!
· 垠玄的弟子——羽王涵应:
浮光盛典,羽界之主涵应必定莅临。
涵应是谁?
是他临昭曾经的兄弟,是垠玄神尊悉心教导的另一位亲传弟子!
涵应心思之缜密,感知之敏锐,临昭再清楚不过。
更重要的是,涵应对凤弥的气息、灵魂的波动、乃至细微的习惯,都曾无比熟悉!
临昭在下一注险棋!
赌一个微乎其微却至关重要的可能——赌涵应能在怡鸢身上,捕捉到那被时光与遗忘之力深深掩埋的、属于凤弥的、哪怕仅有一缕气息的涟漪,一个眼神的闪回!
只要涵应心头掠过一丝疑影,只要他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眸在怡鸢身上多停留一瞬,便已足够!
这微小的涟漪,可能就是撬动怡鸢尘封记忆的第一块砖,至少,能在她心底埋下一颗名为“疑问”的种子!
这是唤醒真相不可或缺的一步!
· 天帝皓颜——失望的寒冰与深重的疑云:
思及天帝皓颜,临昭(淮恒)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蒸发殆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失望与如同蛛网般严密缠绕的疑虑。
皓颜,同样是垠玄的弟子,曾与涵应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兄弟!
如今却……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在空寂的大殿中回荡,浸满了无尽的讽刺。
娶了林玉?
一个身份蹊跷、身负魔息的女子!
而且是在魔心失窃、于兮惨死、神界内部暗流汹涌、疑窦丛生之后!
他皓颜是当真被林玉那副惑人皮囊与伪装的温良贤淑蒙蔽了心智,昏聩至此?
还是说……他根本就是在装聋作哑?
为了维持天界那摇摇欲坠的“稳定”,为了某些不为人知的利益,甚至是……为了掩盖更深沉的黑暗,而甘愿与魔共舞,乃至……同流合污?
林玉能稳坐天后之位,将天界乃至皓颜本人都玩弄于股掌,她的手段、她的背景,绝对深不可测!
皓颜在其中,扮演的究竟是被蒙蔽的可怜虫?
是无可奈何的妥协者?
还是……心知肚明的参与者?!
临昭需要亲眼观察,在众目睽睽的盛典之上,皓颜对林玉那看似恩爱的表象下是否藏着疏离与审视?
当怡鸢出现,尤其是当她的存在可能引起林玉一丝异常反应时,皓颜又会是怎样的态度?
是漠不关心?
是若有所思?
还是……刻意维护?
浮光盛典,表面是流光溢彩、宾主尽欢的盛宴。
但在临昭眼中,这却是一个精心搭建的、暗藏杀机的舞台。
一个足以试探各方势力深浅、拨开重重迷雾、甚至可能引爆沉寂千年炸药桶的关键节点!
怡鸢,就是他亲手掷入这潭深不见底浑水中的一颗石子,一枚最关键、也最危险的棋子。
他冷峻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期待着她能激起他预想中的、甚至超出预想的涟漪,让那些隐藏在水下的魑魅魍魉,都因她的出现而慌乱、而暴露!
哪怕……他深知,这个过程对于怡鸢而言,意味着要再次直面凌归那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意味着要踏入林玉那毒蛇盘踞的巢穴,每一步都可能踏在锥心的痛苦与未知的凶险之上。
“去吧,阿鸢。”
淮恒对着殿中摇曳的、仿佛也浸染了冷意的幽暗烛火低语,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寒风,眼神幽邃如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去那极尽繁华之地,去那风暴之眼……替本皇,把水彻底搅浑!让那些藏头露尾的魍魉,该现形的,都给我现出原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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