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彻底停了，灰蒙蒙的天空透出些许亮色，但省发改委大楼内的气氛并未随之轻松。林峰处理完手头几份紧急文件，正准备梳理吴婷报送的项目评估初步框架，办公桌上的另一部内部电话响了起来。是秘书小杨。
“主任，省委政研室张副主任带队的调研组，已经抵达青州了。根据青州那边反馈，调研组行程安排得很满，除了听取周市长和开发区汇报，还临时增加了走访几家早期入驻企业的环节，特别是……‘旭日科技’和后来引进的‘精微传动’子公司。”小杨的声音带着一丝谨慎的汇报。
“知道了。”林峰语气平稳，“通知周市长那边，一切按预案进行，实事求是，不夸大，不隐瞒。重点是企业的实际运行数据、技术突破、产业链带动作用以及员工待遇和发展。”
“好的，主任。”小杨应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另外，主任，刚接到办公厅通知，下午三点有一个临时召开的‘全省新兴产业布局优化研讨会’，要求您参加。”
“研讨会？”林峰眉峰微动，“之前没听说有这个安排。主办方是？”
“是省社科联牵头，联合了几所大学的经济学院，说是针对当前产业升级中出现的一些新情况、新问题进行研讨，为省委省政府决策提供参考。”小杨照着通知内容念道。
省社科联？林峰脑海中迅速闪过苏曼提到的，那位社科院“敢言”研究员。 如此巧合，恐怕不是简单的学术研讨。
“议题范围？”林峰追问。
“主要是讨论新兴产业发展与地方资源承载力、传统产业转型升级路径，以及……政府产业政策与市场主导作用的边界问题。”小杨的声音低了一些。
林峰嘴角泛起一丝冷意。果然，学术界的“炮弹”也要打出来了。这是要搭建一个公开的“讲坛”，从理论层面质疑和否定他主导的产业发展方向。
“回复办公厅，我会准时参加。”
下午两点五十分，林峰带着吴婷准时出现在省会议中心的研讨室。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已经坐了不少人，有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的老学者，也有意气风发的中青年教授，还有几位来自相关厅局的副职领导。会议室里空调开得很足，空气中弥漫着茶水和印刷品的混合气味。
林峰的位置被安排在靠近主持席的地方，他从容落座，吴婷则在他侧后方找个位置坐下。林峰目光扫过全场，很快锁定了几个人——坐在主位附近的省社科联副主席，一位以观点激进着称的经济学教授；还有一位，正是苏曼提到的那位社科院研究员，此刻正与旁边的人低声交谈，眼神偶尔瞟向林峰这边，带着审视的意味。
研讨会开始，主持的社科联副主席照例是一番开场白，强调学术自由、畅所欲言，为发展献计献策。然而，很快话题就转向了敏感地带。
那位社科院研究员率先开炮，他扶了扶眼镜，语气激昂：“我们必须要警惕一种倾向，就是某些地方为了所谓的‘政绩’和‘转型升级’，不顾本地实际，盲目追求高大上的新兴产业，尤其是不惜代价引入一些看似光鲜、实则技术门槛极高、市场风险巨大的项目！这不仅是资源的巨大浪费，更是对本地扎实的产业基础的破坏，是一种‘洋跃进’式的浮躁！”
他虽然没有点名，但目光几次有意无意地扫过林峰。会场出现一阵轻微的骚动，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了林峰。
林峰面色平静，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仿佛对方谈论的事情与自己无关。
另一位大学教授接过话头，语气相对温和，但观点同样犀利：“我赞同李研究员的看法。政府的作用应该是营造环境、完善基础设施、维护公平竞争，而不是直接下场充当‘风险投资人’。尤其在选择技术路线、扶持特定企业方面，政府的信息滞后性和非专业性可能导致决策失误，甚至滋生权力寻租空间。我们应该反思，是否过于强调政府的‘主导’，而忽视了市场的‘决定’性作用？”
吴婷在后面听着，眉头紧锁，手下意识地握紧了笔。这些言论看似有理有据，实则偷换概念，将林峰推动的有序产业引导和精准招商，歪曲成了盲目冒进和政府过度干预。
这时，一位头发稀疏的老专家慢悠悠地开口，他是省内工业经济领域的老前辈，平时很少出席此类活动：“我谈点不同看法。产业发展，不能因噎废食。我们省过去靠传统产业起家，但资源环境约束加剧，成本优势不再，转型升级是必由之路。政府看准方向，引入龙头，带动配套，形成集群，这是被实践证明有效的路径。不能因为过程中遇到点困难，就全盘否定。关键是这个‘看准’和‘引导’的度，要把握好。”
老专家的话起到了一定的平衡作用。但很快，又有人将矛头指向了具体案例。
“我最近就关注到一个例子，”那位激进的经济学教授开口道，他拿出一份材料，“我们省某个国家级产业创新中心，前期投入巨大，号称要突破国外技术垄断。但据我了解，其核心团队内部存在分歧，关键技术路径迟迟未能统一，产业化前景不明。而且，在引进海外人才方面，似乎也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程序和过于优厚的条件。这是否符合我们的人才引进政策？巨大的资金投入，是否产生了相应的效益？这些问题，值得深入探讨！”
他说的，分明就是许薇负责的“玄鸟”技术相关项目！连内部技术路径分歧这种相对隐秘的信息都被拿出来说事，显然对方做了不少“功课”。
林峰的眼神锐利了几分，但依旧没有立即反驳。他注意到，在教授发言时，那位社科院研究员微微点头，而社科联副主席则面无表情地记录着。
“说到人才引进和项目管理，我也有同感。”另一位来自省人社厅的专家接口道，“现在各地引才竞争激烈，容易产生‘重引进、轻管理’、‘重待遇、轻贡献’的现象。特别是对于一些海外背景复杂的人才，必要的审查和监管机制是否到位？如何确保国家投入的安全和效益？这些都是现实问题。”
会议的火药味越来越浓，看似自由的学术讨论，实则成了一场针对林峰及其主导项目的精心策划的“批斗会”。不少中立学者面露尴尬，或低头喝茶，或假装记录，不愿卷入其中。
主持人见火候差不多了，终于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林峰：“林主任，您是全省产业发展的具体操盘手之一，听了各位专家的意见，您有什么看法？也让我们从实践层面了解一下情况。”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林峰身上。
林峰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略带谦逊的微笑：“感谢主持人，也感谢各位专家学者的真知灼见。刚才听了大家的发言，很受启发，也有很多共鸣。”
他开场先定了调子，表示尊重和接纳，这是官场话术。
“首先，我完全赞同政府与市场关系需要准确定位的观点。”林峰缓缓说道，声音沉稳有力，“我们省发改委在推动产业发展中，始终秉持‘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更好结合的原则。政府做的，主要是制定规划、完善政策、搭建平台、优化环境，具体的产业方向和技术路线选择，我们尊重科研机构和市场主体的判断。”
他先厘清边界，避免被扣上“政府过度干预”的帽子。
“至于各位专家提到的一些具体案例和现象，”林峰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刚才发言最激烈的几人，“我认为，这需要我们以更加客观、辩证、发展的眼光来看待。”
“比如，关于新兴产业的风险问题。任何创新都伴随着风险，这是客观规律。我们不能因为怕风险就固步自封。关键是如何识别风险、管控风险。我们引入项目，有严格的尽职调查和专家论证程序；我们支持研发，有分阶段、里程碑式的资金管理机制。目的是尽可能降低风险，而不是无视风险。”
“再比如，关于某个国家级中心的例子。”林峰提到了具体项目，神色坦然，“技术创新本身就是一个不断试错、不断优化的过程，团队内部有不同技术路线的讨论，这恰恰是科学精神的体现，是好事，能帮助我们找到最优解。至于产业化前景，我想用一组数据来说明：该中心孵化的首台套设备，已经在本省三家大型制造企业完成中试验证，关键指标达到或超过国际同类产品水平，为企业降低采购成本百分之三十以上。这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效益吗？”
他没有纠缠于内部细节，而是用成果说话。
“关于人才引进，”林峰继续道，“我们坚持‘引得进、用得好、留得住’的原则。所有引进程序严格规范，待遇水平对标国内外同类岗位市场价值，同时建立了完善的绩效考核和贡献评价体系。对于海外人才，我们既敞开怀抱，也严格按照国家规定做好背景审查和服务管理。截至目前，我们引进的高层次人才团队，没有发生一起泄密或违规事件，反而为我们带来了多项关键技术的突破。”
他环视会场，语气变得凝重了一些：“各位专家，我们省正处在转型升级的关键时期。前有标兵，后有追兵。如果我们因为害怕困难、害怕风险，就放弃了对高端产业、核心技术的追求，那才是对未来的不负责任，才是对全省人民的不负责任。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欢迎社会各界，包括学术界的监督和批评，但希望是建设性的、基于事实的，是为了帮助我们更好地前进，而不是简单地否定和抹杀。”
林峰一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回应了质疑，又阐明了立场，更隐隐点出了某些言论的非建设性。会场一时间安静下来，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几位专家，有的面露沉思，有的则略显尴尬。
研讨会最终在不甚热烈的气氛中结束。林峰刚走出会议室，吴婷就快步跟上，低声道：“主任，您刚才说得太好了！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林峰微微摇头，低声道：“这只是开始。学术界的风向往往反映了更深层次的动向。你立刻去查一下，今天那几个发言最积极的专家，近期有没有承接什么特定的研究课题，或者与哪些机构、企业有过密切接触。”
“您怀疑他们是被人……”吴婷心领神会。
“未必是直接指使，但很可能受到了某种思潮或利益集团的影响。”林峰目光深邃，“搞清楚背后的联系，我们才能对症下药。”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周岚发来的加密信息：“调研组在‘旭日科技’提问尖锐，重点追问早期土地出让价格和税收减免政策，似有所指。但企业准备充分，数据翔实，应对得体。”
林峰回复：“稳住，核心是发展实效。其他勿虑。”
他收起手机，望向窗外已然放晴的天空。学术界的暗箭与基层调研的明枪，交织成一张更为复杂的网。但他知道，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手握发展实效这张王牌，任何魑魅魍魉的伎俩，最终都将是徒劳。
只是，他需要尽快让那张来自日内瓦的王牌，发挥出它应有的威力。时间，似乎越来越紧迫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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