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理率先下车,苏明德紧随其后。
那管事牌子孙祥,立刻堆起满脸的笑容,快步走到苏明理面前,弯下腰,用一种近乎谄媚的语气说道:“哎哟,这位就是苏公子吧?真是仙童一般的人物!圣上听闻公子今日抵京,特命奴婢前来照看。公子一路劳顿,快请进府歇息。”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仿佛苏明理不是一个待罪的嫌疑人,而是宫里来的贵人。
但苏明理却从他那过分热情的笑容里,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这是宫里对严党“捧杀”之计的顺水推舟。他们要用最优渥的待遇,来彰显皇帝的“恩宠”,从而,将苏明理这把火,烧得更旺。
“有劳公公。”苏明理微微躬身,礼数周到。
孙祥笑得更开心了,他侧身引路,道:“苏公子请,苏大爷请。”
苏明理回头,看了沈炼一眼。
沈炼对他抱了抱拳,沉声道:“苏公子,保重。”
他的任务,到此为止。从这一刻起,苏明理的看管权,从锦衣卫,移交到了司礼监的手中。这意味着,他距离那位九五之尊,更近了,也更危险了。
苏明理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带着大哥,迈步走进了这座为他准备的,华丽的牢笼。
就在苏明理踏入宅邸的同时,一封六百里加急的密信,被送到了西长安街,当朝首辅严嵩的府邸。
书房内,香炉里燃着顶级的龙涎香,烟气袅袅。
年近七旬的严嵩,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正闭目养神,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一个高大微胖,面容与严嵩有几分相似,但眼神却更为桀骜阴鸷的中年人,正拿着那封信,一字一句地读着。
他便是严嵩的独子,工部左侍郎,被时人称为“小阁老”的严世蕃。
“……竖子巧言令色,曲解圣人之言,以‘格物’为名,行‘异端’之实。其心可诛,其志可疑。此子不除,必为朝廷巨患……”
严世蕃读完,将信纸往桌上重重一拍,发出一声冷笑。
“废物!一个张训,被一个八岁的娃娃,逼得只能写这种无能狂怒的告状信,真是丢我严党的脸!”
严嵩缓缓睁开眼睛,浑浊的老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他没有理会儿子的抱怨,而是淡淡地问道:“你怎么看?”
严世蕃虽然狂傲,但在他父亲面前,却不敢有丝毫造次。他收敛起脸上的不屑,沉思片刻,道:
“爹,看来我们之前都小看这个苏明理了。他不是徐阶能调教出来的。此子……是天生的妖孽。”
“说下去。”严嵩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张训蠢,但他信里有一点说对了。”严世蕃走到书房中央的舆图前,目光仿佛穿透了地图,看到了京城的整个棋盘,“这个苏明理,正在用他那套‘格物’之学,为自己打造护身金牌。”
“献上祥瑞,是取悦圣上,获得面圣的资格。这是第一步。”
“通州之辩,是向士林立威,展示他不仅懂‘术’,更懂‘道’。这是第二步。”
“这两步棋,走得滴水不漏。现在,‘神童舞弊’、‘背后有人’这些说法,已经不攻自破了。我们再想从这个方向打压他,已经不可能。”
严嵩缓缓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所以,张训那个蠢货,想出了一个更蠢的办法——攻击他的学说为‘异端’。”严世蕃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这恰恰是下下之策。为什么?”
“因为,圣上现在对他,正是在兴趣最浓的时候!圣上才不管他是不是‘异端’,圣上只关心,他那套‘格物’,能不能帮自己找到长生之法。我们现在跳出来,指责他是‘异端’,不仅打不倒他,反而会惹得圣上不快,认为我们是在阻挠他求仙问道。”
这番分析,可谓一针见血,直指问题的核心。
严嵩的老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不错。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严世蕃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芒:“爹,您的‘捧杀’之计,依旧是上上之策。只不过,我们要换个捧法。”
“哦?”
“之前,我们是把他往‘祥瑞’、‘仙童’的方向捧,目的是让他德不配位,引来士林的嫉妒和攻击。现在看来,效果不彰,反而让他借着张训,踩着我们的人,名声更上一层楼。”
严世蕃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点了点。
“所以,我们现在,要顺着他的路子,把他捧得更高!”
“他不是要当‘格物宗师’吗?好!我们就帮他当!”
“他不是要用‘格物’解释经典吗?好!我们就夸他‘发前人所未发,开万世之新学’!”
“明日早朝,孩儿会亲自上本,提议由礼部牵头,召集翰林院、国子监的宿儒名士,与苏明理,就其‘格物新学’,展开一场正式的‘经筵大辩’!”
此言一出,连一直古井无波的严嵩,都猛地睁大了眼睛。
“经筵大辩?”他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声音中带着一丝惊疑。
“没错!”严世蕃的脸上,露出了毒蛇般的笑容,“爹,您想。他苏明理再妖孽,也只是一个人。而翰林院、国子监,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天下读书人的圣地!里面坐着的,是浸淫儒家经典一辈子的老学究!”
“让苏明理一个人,去挑战整个大周的儒学正统!您说,会是什么结果?”
“他赢了,那更好!他就是公然与天下读书人为敌!从此以后,他苏明理就是儒林公敌,人人得而诛之!我们甚至不用自己动手,天下士子的唾沫,就能把他淹死!”
“他输了,那‘神童’、‘宗师’的光环,就会瞬间破碎。一个连经义都辩不过宿儒的竖子,还有什么资格在圣上面前谈玄论道?圣上对他的兴趣,也会烟消云散。”
“而且,这场大辩,无论输赢,我们严党,都摘得干干净净。我们是‘爱才’、‘惜才’,为了让他这门‘新学’发扬光大,才提议辩论的。谁也说不出我们的不是。”
“这,才叫真正的,杀人不见血的‘捧杀’!”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那龙涎香的烟气,还在盘旋上升。
许久之后,严嵩才缓缓地吐出两个字。
“好计。”
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只是,此事由你出面,太过显眼。容易让徐阶那只老狐狸,看出端倪。”严嵩沉吟道,“让张训去做。”
“张训?”严世蕃一愣,“他昨晚刚丢了脸……”
“正因为他丢了脸,所以才要让他去。”严嵩的老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寒光,“他明日上朝,可以‘负荆请罪’,说自己昨夜有眼不识泰山,被苏明理的‘新学’所折服,故而,恳请朝廷为这门‘万世新学’正名,举行大辩,以昭天下。”
“一个被对手折服的人,出来盛赞对手,不是比我们这些外人,更有说服力吗?”
严世蕃恍然大悟,随即抚掌大笑:“高!还是爹您老谋深算!孩儿佩服!”
一场针对苏明理的,更为庞大、更为阴险的阴谋,就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被悄然定了下来。
他们要的,不再是打倒苏明理。
他们要的,是彻底摧毁苏明理立身的根基,将他,推到整个时代的对立面。
苏明理所在的宅邸,被命名为“格物苑”。
这是孙祥带来的口谕,据说是嘉靖皇帝亲赐的名字。
这个名字,意味深长。它既是一种认可,也是一种禁锢。皇帝承认了苏明理“格物”的身份,同时,也把他牢牢地圈定在了这个院子里。
院子里的下人,都是从宫里派出来的,一个个低眉顺眼,却又耳聪目明。苏明理知道,他们既是仆人,也是眼线。自己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原封不动地,报到宫里去。
“明理,这……这简直比坐牢还难受。”苏明德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回到房间,满脸的愁容。
这里虽然锦衣玉食,但那种无处不在的监视感,让他如芒在背。
苏明理却显得很适应。他让苏明德把从清河县带来的几个大书箱都打开,将里面的书籍、图纸、文稿,一一整理出来,摆满了整个书房。
“哥,既来之,则安之。”他一边整理,一边说道,“在见到圣上之前,这里就是我们最安全的地方。严党再嚣张,也不敢公然冲击这座‘格物苑’。”
“可我们总不能一直被这么关着吧?”
“不会太久的。”苏明理的目光,落在他刚刚完成的那本《格物·人身篇》上,“好戏,很快就要开场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管事太监孙祥的声音:“苏公子,府外有人求见。”
苏明理和苏明德对视一眼。他们兄弟二人在京城,无亲无故,谁会来拜访?
“是什么人?”苏明理问道。
“是次辅徐阁老府上的一位管家,说是奉了阁老之命,给苏公子送些贺礼,恭贺公子乔迁之喜。”孙祥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小心翼翼。
严嵩和徐阶的斗争,是朝堂上公开的秘密。现在,徐府的人,公然登门拜访这座被严密监视的宅邸,这其中的政治信号,不言而喻。
“请他进来。”苏明理平静地说道。
片刻之后,一个五十多岁,身穿青布长衫,面容和善,气质沉稳的老管家,在孙祥的引领下,走进了书房。
他一进来,先是对着苏明理,深深一揖。
“小老儿徐安,见过苏公子。”他的姿态,恭敬,却不谄媚。
“徐管家不必多礼。”苏明理起身还礼。
徐安直起身,目光在苏明理身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眼前的少年,虽然年幼,但那份沉静从容的气度,确实非同凡响。
“我家老爷听闻公子抵京,圣上又亲赐府邸,特命小老儿送来一些薄礼,以表祝贺。”徐安说着,一挥手,身后跟着的两个仆人,便将几个精致的礼盒,放在了桌上。
“阁老厚爱,学生愧不敢当。”
“公子乃国之祥瑞,当得起。”徐安笑了笑,没有多做寒暄,而是直接切入了正题,“老爷知道公子喜好格物,不爱俗物。所以,送来的,都是些笔墨纸砚,还有几本前朝的孤本图册,希望能对公子的学问,有所裨益。”
他说着,亲自打开了其中一个最长的礼盒。
里面,是一套崭新的湖笔,一摞澄心堂纸,还有一方上好的端砚。
而在那方端砚的下面,还压着一幅卷起来的画轴。
徐安将画轴取出,缓缓展开。
那是一幅……《西风瘦马图》。
画上,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马,顶着萧瑟的西风,在枯黄的草地上,艰难前行。画的意境,苍凉而悲壮。
孙祥站在一旁,也伸长了脖子看,嘴里啧啧称赞:“好画,好画!这意境,绝了!”
苏明理的目光,却凝固在了画的落款处。
落款很简单,只有四个字:“待时而动。”
而那“时”字的最后一笔,被特意画成了一个雨点的形状。
西风烈,待时雨。
这是徐阶送来的情报!
苏明理的心,猛地一沉。
“西风”,代表着严党。“西风烈”,意味着严党即将发动一场猛烈的,如同秋风扫落叶般的攻势。
而自己要做的,是“待时雨”。“时雨”,既可以理解为时机,也可以理解为……圣上的恩宠,那来自天上的“雨露”。
徐阶在提醒他,严党要有大动作,让他暂时隐忍,等待面圣的时机,再图破局。
好一幅《西风瘦马图》!
“我家老爷说,宝马亦有困顿之时,英雄亦有蛰伏之日。只要能忍过这萧瑟西风,待到春风化雨,便可一飞冲天。”徐安看着苏明理,意有所指地说道。
“学生,多谢阁老教诲。”苏明理对着画轴,深深一揖。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幅画,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政治承诺。徐阶在告诉他,他会为他,挡住一部分风雨。
徐安见他已经领会,便不再多留。他客气地与孙祥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送走了徐安,孙祥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玩味。他看了一眼那幅画,又看了一眼苏明理,尖着嗓子说道:“苏公子,真是好福气啊。这还没面圣呢,阁老们,就都抢着来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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