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一排巨大的铁皮文件柜前,用钥匙打开其中一个,从里面抽出一本厚厚的索引簿,扔在桌上。
“自己看吧。咱们这儿,只有经过国资委和统计局审核汇编的‘定稿’材料。没有你说的什么‘原始报表’。”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
林默翻开索引簿,上面的条目果然和他办公室里那些材料大同小异,甚至更陈旧一些。
“那……关于红星机械厂的资料呢?”林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老钱想了想,似乎在记忆深处搜索这个名字。“红星厂?早就没了。十几年前就破产注销了,档案可能都移交到市档案馆了,也可能……一把火烧了。”他摆摆手,“别找了,一个死透了的企业,没什么好看的。”
林默走出阴冷的地下资料室,重新回到阳光下,心里却比刚才更加清明。
官方渠道,被彻底堵死了。
下午,刘明远端着个泡满枸杞的保温杯,溜达到林默的办公室。
“小林,怎么样,报告有思路了吗?”他一脸关切地问,眼睛却瞟向林默桌上那堆整齐的材料。
“还在学习领会阶段。”林默给他倒了杯茶,“感觉材料很丰富,成就很突出,有点不知道从何下笔。”
刘明远一听,露出了“孺子可教”的笑容:“这就对了嘛!万事开头难。咱们写东西,就像厨师做菜,材料都是现成的。发改委的报告是主料,工信厅的数据是辅料,领导的讲话精神是调味料。你怎么把这些东西搭配起来,炒成一盘色香味俱全的‘佛跳墙’,而不是一锅乱炖,这就是水平了。”
“可我总觉得,这些材料好像……”林默故意做出欲言又止的困惑表情,“有些数据之间,对不上。”
刘明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化开了。他凑过来,压低声音:“小林,你这就钻牛角尖了。咱们是政研室,是政策研究室,不是纪委,也不是审计署。咱们的任务是解读政策,不是核实数据。”
他用杯盖撇了撇茶叶,语重心长地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数据嘛,也是一个道理。太‘清’的数据,会淹死人的。咱们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不能总盯着那些细枝末节嘛。”
说完,他拍了拍林默的肩膀,一副“我只能点拨你到这儿了”的表情,心满意足地端着他的宝贝杯子走了。
林幕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哂笑。
刘明远的话,翻译过来就是:别多事,揣着明白装糊涂,大家都是这么混的。
这堵无形的墙,又多了一块砖。
接下来的几天,林默没有再去资料室,也没有再找人打听。他像所有新人一样,每天准时上下班,坐在办公室里,对着那堆“脱敏”材料,一坐就是一天。有时候,他会拿出稿纸,在上面写写画画,列出一些大纲和标题,看起来像是在认真构思那篇“歌功颂德”的报告。
他的低调和“安分”,让综合调研处的人渐渐放下了戒心。在他们看来,这个从基层上来的年轻人,在见识了省委大院的“水深”之后,已经被磨平了棱角,开始适应这里的游戏规则了。
就连韩立,偶尔路过他办公室,看到他伏案工作的样子,眼神里也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没有人知道,林默的电脑上,打开的文档其实有两个。
一个文档,标题是《关于我省国企改革成就与展望的调研报告(草稿)》。里面罗列着“辉煌成就”、“宝贵经验”、“宏伟蓝图”等章节,充满了积极向上的词汇。这是做给别人看的。
而另一个文档,被他命名为“备忘录”。
里面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行行冰冷的问题。
【红星机械厂,破产时间:2008年。破产原因:资不抵债,技术落后。——官方定论。】
【疑点一:根据《江州工业志》记载,2006年,红星厂曾引进德国西门子全套生产线,技术水平领先国内同行至少五年。为何两年后即因“技术落后”破产?】
【疑点二:破产清算报告显示,该生产线以“折旧严重,维护成本过高”为由,作价八十万,被一家名为‘建国精密制造’的民营企业收购。该企业成立时间为2008年,法人代表:李建国。】
【疑点三:红星机械厂时任厂长,名叫李建国。】
【疑点四:‘建国精密制造’如今已是省内知名的‘明星企业’,其核心业务,正是当年红星厂的优势项目。】
这些信息,都不是来自政研室的“脱敏”材料。它们来自林默这几天在网上搜罗的、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旧新闻、地方论坛的零星帖子,以及一些公开的工商注册信息。
他就像一个拼图高手,从巨大的信息垃圾堆里,一片片地捡拾起被当权者丢弃的、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然后,在他的大脑里,将这些碎片,慢慢拼凑出另一个版本的、关于红星厂的“真相”。
这天傍晚,林默完成了手头的工作,关掉了那份写给别人看的报告文档。他看着“备忘录”里那几个鲜红的“李建国”,在椅子上静坐了很久。
他知道,真相不在办公室里,不在那些落满灰尘的文件柜里,也不在同事们心照不宣的言谈中。
真相,在活生生的人的记忆里。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夕阳的余晖将整座省委大院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远处,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明天是周六。
他拿出手机,在地图上输入了三个字:红星厂。
地图上显示,那个地方现在是一片被高高围墙圈起来的废墟,距离市区有二十多公里。
林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久违的、如同猎人锁定猎物般的微笑。
韩处长,刘处长,你们都教我,在这里,要学会当一个“色盲”,看不见那些刺眼的颜色。
可你们忘了,我来自信访局。
我的工作,就是去寻找那些被遗忘、被无视、甚至被刻意掩盖的颜色。
这堵墙,我推不倒它。
但是,我可以给它开一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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