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裹住那团搏动的血肉,黏液顺着布面滑落,在油纸上洇出暗痕。陈九黎没松手,伞尖压地,一寸寸碾过石缝,像是在称量地底传来的每一次震颤。他左眼金纹未散,瞳孔深处映着绸布上浮现的字迹——一行行名字,生辰,死时,皆以闻人家族谱系排列,最后那条墨迹未干:“闻人烬,七月十五,子时三刻”。
“不是预言。”他低声道,“是排班表。”
沈照没抬头,探阴棒仍插在地面,指尖血珠滚落,滴在羊皮纸上,凝成一串凸起的点痕。她左手三指轻敲棒身,节奏短促,像雨打瓦檐。耳边残留的声波还在震,那句“九黎,你终于来了”像根刺,扎在颅骨内侧。但她没去拔,反而用舌尖顶了顶牙根,咬出一丝腥甜,借痛感稳住神识。
“刚才那声音……”她开口,嗓音平得像井水,“不是冲着烬子来的。”
陈九黎抬眼。
“是冲着你。”她说,“它叫你‘九黎’,不是‘陈先生’,也不是‘灵异社长’。它知道你名字,知道你左眼会亮,知道你会用银针读鬼。”
闻人烬站在原地,右手还攥着赶尸铃,指节发白。心口那道纹路又开始抽,像是有虫在皮下爬,顺着血脉往心脏钻。她低头看了眼玉佩,烫得几乎握不住。可她没甩开,反而用左手狠狠掐进掌心,让痛压住那股诡异的牵引。
“我爹……”她声音哑了半拍,“不可能是他。”
陈九黎没接话,伞尖一挑,将红绸缓缓展开。血肉眼球被平铺在绸面上,表面血管仍在蠕动,像无数细蛇在泥里钻行。忽然,绸布上的名字开始逆向滚动——从闻人烬,倒推至三十七年前,一名叫“林素娥”的女子,死于难产,双眼完好。
“不对。”沈照突然道,“顺序错了。”
她指尖在羊皮纸上划过,盲文迅速成型,又在下一秒被血滴覆盖。她闭眼,通幽骨微震,耳中声波被拆解成节拍——三十七个音节,每个都带着轻微的顿挫,像是人在咽气前的最后一声抽息。
“每一声‘女儿’……”她睁开眼,“对应一个人死。”
陈九黎眼神一凝。
“不是叫她。”沈照说,“是在数数。三十七声‘女儿’,三十七个被挖眼的女人,一个不少,一个不乱。这不是亲情呼唤,是仪式倒计时。”
闻人烬猛地抬头,瞳孔收缩。
“它在清点祭品。”陈九黎冷笑,“清点完了,才轮到你。”
话音未落,祭坛四壁突然渗出暗红液体,顺着石纹蜿蜒而下,像无数细手在墙上爬行。三人没动,眼睁睁看着血线汇聚,在正前方拼出六个字:“七月半,祭烬魂”。
字迹未干,墙角砖缝里“咔”地一声,一块青铜牌弹出半寸,表面刻着一个“烬”字,边缘布满细密裂纹,像是被什么力量强行撬开。
“别碰。”陈九黎低喝。
沈照却已蹲下,探阴棒轻点牌面。铜锈剥落,露出底下一层暗红——是血,干涸多年,却仍有微弱阴气外溢。
“血契。”她声音冷得像冰,“以生辰八字为引,以血脉为誓,立契者……署名‘闻人承业’。”
“我爹……”闻人烬喉咙发紧,“他签了卖女儿的契?”
“不止。”沈照指尖抚过铜牌内侧,盲文浮现,“契文写明:第七灯,以亲女为引,魂归地脉,血养邪眼。若违誓……”她顿了顿,“三十七冤魂,永镇其家。”
陈九黎眯眼。
“所以他做了。”他说,“拿三十七个女人的眼,换家族权势。再拿你,补最后一盏灯。”
闻人烬没说话,手指一松,赶尸铃落地,发出闷响。她低头看自己心口,那道纹路正缓缓浮现新字——是上古阴文,扭曲如蛇,却与铜牌上的咒语轮廓完全一致。
“引魂归烬,血祭地脉。”沈照低声念出,“这纹路不是诅咒,是契约烙印。你生下来那一刻,就成了祭品。”
“放屁!”闻人烬猛地抬头,一拳砸向墙壁,“我爹疼我,他给我请最好的老师,送我去港城读书,他……他怎么可能……”
话没说完,心口剧痛,她踉跄后退,扶住石柱才没跪下。玉佩发烫,像是要烧穿皮肉。
陈九黎没拦她,反而从袖中抽出一根银针,针尾金纹微闪。他一把扣住闻人烬手腕,针尖刺入风池穴,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让她疼得清醒。
“疼吗?”他问。
闻人烬咬牙不答。
“疼就对了。”他说,“鬼不会让你疼,它们只会让你听话。你现在还能骂人,还能发火,说明你还活着,还没被那套‘孝道’洗成行尸走肉。”
沈照已将探阴棒蘸了眼球渗出的粘液,在空中画出符形。血线勾勒,符成刹那,她指尖疾书,盲文浮现:“符文溯源,指向祭坛主阵眼,位置……正下方。”
“也就是说。”陈九黎收针,伞尖轻点地面,“咱们脚下,压着三十七双眼睛。”
沈照点头。
“它们不是被挖出来就完事了。”她说,“眼珠被炼成了阵眼,灵魂被锁在血契里,成了维持仪式的燃料。而闻人承业……”她看向铜牌,“用女儿的命,换它们继续燃烧。”
陈九黎忽然笑了,笑得有点丧。
“挺会算账啊。”他说,“三十七个女人,换家族三十年兴旺;一个女儿,换地脉不崩。这买卖,比卖楼还精。”
闻人烬靠着石柱,喘着气,忽然问:“那你呢?那个女人……叫你九黎的,是谁?”
陈九黎笑容一滞。
沈照也抬眼。
“不记得了。”他低头看伞,“只记得她左眼有道疤,笑起来像月牙。其他的……”他顿了顿,“被剜了。”
“剜了?”
“记忆。”他指了指左眼金纹,“这东西不是天生的。是拿命换的。前世我为一个人毁道行,结果她……”他没说完,伞尖一挑,将红绸卷起,血肉眼球被裹得严实。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沈照没再问,反而将探阴棒插入血字裂缝。阴气顺着棒身回流,她指尖血珠不断滴落,在羊皮纸上拼出新的盲文。
“血源确认。”她说,“来自三十七名死者共怨。她们的执念不是冲着魍魉,也不是冲着地脉……”她抬头,“是冲着闻人承业。”
陈九黎冷笑:“父债女偿,债主找上门,女儿顶缸。这戏码,老套得能拍八点档。”
“但逻辑不通。”沈照突然道。
“哪不通?”
“如果闻人承业是主谋,魍魉是什么?”她问,“它刚才显形,用的是他爹的脸,念的是他爹的声。可它又说‘祭品归位,地脉可开’——它在等闻人烬回来,说明它……依赖她。”
“执行者。”陈九黎说,“就像保安看工地,老板不在,他照样搬砖。但工地归谁,他心里有数。”
“那为什么选她?”沈照追问,“三十七个女人,随便挑一个家族女性不就行了?为什么非得是亲生女儿?”
空气静了一瞬。
闻人烬抬头,声音发涩:“因为……只有亲女儿的血,能点燃第七盏灯。”
沈照指尖一顿。
“血契写明:至亲之血,至恨之魂,方可引地脉共鸣。”她说,“她必须是自愿回来的,必须是被亲情骗回来的,必须是在七月半那天,心甘情愿站上祭坛——否则,灯不亮。”
陈九黎猛地抬头,看向那行血字。
“所以‘祭烬魂’不是威胁。”他冷笑,“是通知。通知她爹,女儿到了,仪式可以开始了。”
闻人烬靠着石柱,慢慢滑坐在地。她低头看自己心口,那道纹路已完全成型,像一只闭合的眼睛。
“我小时候……”她忽然说,“每年七月半,我爹都让我去祠堂上香。他说,那是祖宗最看重的日子。我……我每次都去了。”
沈照闭眼。
“他不是让你祭祖。”她说,“是在养灯。”
陈九黎伞尖点地,红绸未展,腕间银针已滑入指缝。他盯着那块渗血的青铜牌,忽然抬脚,将它踢向沈照。
“留着。”他说,“等见了他爹,当面还他。”
沈照没接,探阴棒一挑,铜牌稳稳落在羊皮纸上,血迹与盲文交叠,像一份早已写好的判决书。
“下一步。”她问。
“等。”陈九黎靠上石壁,布衣染着伞油,唇角那抹笑又回来了,“等他来收灯。”
闻人烬抬头,声音沙哑:“如果……他来了,你真能杀他?”
陈九黎没答,反而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倒出三粒药丸,两红一黑。他把黑的扔给闻人烬,红的分给沈照和自己。
“黑的止痛。”他说,“红的……让你醒着。别睡,睡了就醒不来。”
闻人烬捏着药丸,没吃。
“我问你。”她盯着他,“如果他跪下,求你放过我,你会信吗?”
陈九黎咬破药丸,苦味在舌尖炸开。他笑了笑,伞尖轻敲地面三下。
“我信不信不重要。”他说,“鬼信就行。”
话音未落,祭坛地面突然震了一下。那行血字开始蠕动,像活物般扭曲,最终拼出新的句子:“子时将至,灯已归位”。
铜牌上的“烬”字,渗出一滴血,缓缓滑落,滴在闻人烬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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