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雅尔老爷子的脚踝已经肿得发亮,皮肤绷得紧紧的,泛着一种不祥的青紫色,活像刚出笼的黑面馒头被不小心泼上了蓝墨水。乌娜吉跪在雪地里,用一块柔软的獭子皮包着干净的雪团,小心翼翼地敷在那肿胀处。老猎人疼得嘴角直抽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却还硬撑着咧开缺了颗门牙的嘴笑骂道:嘿!没事儿!这把老骨头还经得住折腾!想当年让一头独眼野猪撵着屁股追了三里地,鞋都跑丢了,也没见掉块肉!他试图活动一下脚踝,立刻倒吸一口冷气,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他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转向正在忙碌的冷志军,那目光像是能穿透人心,冷家小子,好样的!你这枪法,又稳又准,比你爹冷潜年轻那会儿还厉害三分!你爹是快,你是狠准稳!
冷志军正用他那把猎刀削着一根鸡蛋粗的柞木枝,准备做个临时夹板。闻言,他握刀的手微微一顿,锋利的刀尖在坚韧的木头上划出一道深刻的痕迹。他想起父亲冷潜蹲在自家院里磨枪时常说的一句话:好猎人,不是看你能打中多远多小的目标,是看你在该收手的时候,能不能把枪口抬高一寸。巴雅尔大叔,他继续手上的活儿,声音平稳,那熊瞎子带着崽子,护崽心切才发狂。我那一枪,没往心口肺叶上招呼,吓退它就算了。
这就对喽!这就对喽!巴雅尔激动地一拍大腿,结果又震到了伤处,疼得他龇牙咧嘴,却还是忍不住高声赞同,山神爷在天上看着哩!杀母留崽,那是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儿,咱猎人不能干!那母熊也是条性命,崽子还等着它回去喂奶呢!他看向冷志军的眼神里,欣赏之外更多了几分认同。
乌娜吉一直沉默着,此刻从随身携带的皮囊里取出一个用整块鹿角雕成的小药瓶。拔开用木塞封住的瓶口,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像是陈年的松脂混合了硫磺和某种草木的辛辣。她用一根细小的骨签挑出些粘稠如蜜的黑色药膏,仔细地、均匀地涂抹在巴雅尔红肿发亮的脚踝上。药膏触及皮肤,巴雅尔忍不住了一声,但随即感到一股清凉压下了火辣辣的疼痛。是箭毒木的根,加了狼毒和岩黄连,熬了七天七夜才得这么一点,乌娜吉轻声解释,像是说给冷志军听,也像是安抚巴雅尔,以毒攻毒,消肿祛瘀最快。
回营地的路变得格外漫长。冷志军和乌娜吉一左一右,架着巴雅尔的胳膊,几乎承担了他全部的重量。老猎人显然伤得不轻,每走一步,额上的冷汗就多一层,但他嘴里却一刻不停,洪亮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像是在用往日的荣光驱散方才命悬一线的惊惧。他讲起三十多年前,如何只凭一把猎刀和过人的胆识,从七八头饿狼的包围圈里杀出一条血路;又说起有一年大雪封山,他迷了路,靠着扒开积雪找蚂蚁卵充饥,硬是在冰天雪地里撑了七天七夜,最后被族人找到时,怀里还揣着几颗省下来准备当种子的松塔。他的故事带着那个年代的粗粝与悍勇,也冲淡了三人行进间的沉重气氛。
当营地那片熟悉的、冒着袅袅炊烟的仙人柱群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巴雅尔突然停住了脚步,示意冷志军和乌娜吉稍等。他忍着痛,颤巍巍地伸手进贴身的狍皮袄最里层,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用油亮皮绳系着的物件,郑重地塞到冷志军手里。那是一个被摩挲得异常光滑、甚至呈现出玉质感的狼髀石(狼的膝盖骨),形状独特,隐隐能看出狼膝的轮廓。髀石表面,用极其精细的手法刻着一些神秘的、盘旋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符咒或是部落的图腾。拿着,孩子,巴雅尔的声音变得异常严肃,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戏谑,只有沉甸甸的真诚,这是我们鄂温克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救命的交情,比大兴安岭还重。这狼髀石跟着我大半辈子了,能辟邪,保平安。今天送给你,以后你就是我巴雅尔的亲侄儿!
冷志军感到那块小小的骨头在掌心沉甸甸的,不仅是因为它本身的质地,更是因为它所承载的情谊与重量。他本想推辞,但看到巴雅尔眼中不容拒绝的坚决,以及旁边乌娜吉微微点头示意他收下的眼神,便只好将这份厚礼紧紧握在手中,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巴雅尔大叔!
他们搀扶着巴雅尔回到营地的情景,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每一个仙人柱。首先冲过来的正是卓力格特,他像一头焦急的熊罴,大步流星地赶到近前,先是蹲下身,仔细查看了老友脚踝的伤势,眉头拧成了疙瘩。然后,他猛地站起身,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张开那双能勒死野狼的粗壮臂膀,结结实实地给了冷志军一个拥抱。那力量大得惊人,勒得冷志军几乎喘不过气,骨头都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但这拥抱里蕴含的感激与激动,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
好兄弟!我的好兄弟!卓力格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哽咽,他用力拍打着冷志军的后背,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卓力格特的亲兄弟!是我们整个鄂温克部落的亲人!你的马镫(意为家、帐篷)永远对我们敞开,我们的营地也永远是你的家!他转过身,面向闻讯聚拢过来的族人,用鄂温克语大声地、激动地讲述着刚才发生的惊险一幕,语调时而急促,时而高昂。冷志军虽然听不懂具体的词句,但从周围族人瞬间变得肃然起敬的眼神、纷纷抚胸致意的动作,以及随后爆发出的热烈欢呼声中,他明白,这是鄂温克人表达最高敬意和接纳的方式。
苏日娜额吉眼圈红红的,用衣角擦了擦眼角,赶紧端来一大碗一直温在火塘边的、滚烫的奶茶,不由分说地塞到冷志军手里。其他族人也纷纷围了上来,男人们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女人们送上自家做的、最好的风干肉条、奶豆腐和野果酱。孩子们挤在大人的腿缝间,仰着脏兮兮却充满好奇与崇拜的小脸,看着这个敢于对抗巨熊、救了他们敬爱的巴雅尔爷爷的汉家猎人,仿佛在看一个传说中的英雄。
夜幕降临,营地中央的空地上燃起了一丛巨大的篝火,松木和柞木劈柴烧得噼啪作响,火焰蹿起一人多高,将周围每个人的脸都映得红彤彤的。为了庆祝巴雅尔脱险和感谢冷志军,卓力格特亲自挑选了一只最肥壮的羔羊,当场宰杀后架在火上翻烤。金色的油滴落入火中,激起滋滋的声响和诱人的焦香。人们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坐成一个大圈,盛满笃斯酒的粗糙木碗或古朴的铜碗在人们手中传递。这一次,不再需要卓力格特带头劝酒,不断有鄂温克猎人主动走到冷志军面前,用生硬的、夹杂着鄂温克语的汉语,真诚地说着谢谢!好朋友!真汉子!,然后仰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这种质朴而热烈的表达方式,让冷志军心中暖流涌动,他也入乡随俗,尽管酒量不算顶好,却也来者不拒,尽力陪着喝下每一碗敬酒。
乌娜吉依旧安静地坐在冷志军身边的位置,火光在她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明明灭灭。她用小刀仔细地将烤羊肉最嫩、最香的部位片下来,默默地放到冷志军面前的木盘里。阿爸很久没这么高兴,这么激动了,她看着人群中意气风发、不停与人碰杯的父亲,轻声对冷志军说,巴雅尔爷爷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安达(生死之交),比亲兄弟还亲。
酒至酣处,几位须发皆白的鄂温克老人抱着用整木挖空制成的口弦琴和单面蒙皮的鞣鼓,走到了篝火旁。他们盘腿坐下,闭目凝神片刻,随即,苍凉而雄浑的歌声伴随着古朴的乐声响了起来。那歌声时而高亢入云,仿佛在模仿雄鹰翱翔;时而低沉婉转,好似诉说着部落迁徙的艰辛历程;歌词古老而晦涩,充满了对山川森林的敬畏,对祖先勇武的赞颂,以及对猎人之间生死情谊的礼赞。巴雅尔老爷子靠着一个柔软的皮口袋垫着伤脚,虽然行动不便,却也用手有力地拍打着节拍,跟着旋律低声哼唱,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红光和发自内心的快乐,仿佛忘记了脚踝的疼痛。
夜深了,盛大的欢庆渐渐散去。篝火燃尽,只剩下暗红色的炭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如同巨兽沉睡的眼睛。喝得酩酊大醉的卓力格特被族人扶回了仙人柱,嘴里还含糊不清地用鄂温克语念叨着好兄弟。营地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偶尔从某个仙人柱里传出几声满足的鼾声,或是守夜猎犬警惕的低吠。
冷志军躺在分配给自己的、铺着厚厚熊皮和狼皮的铺位上,却毫无睡意。怀里的那块狼髀石硬硬地硌在胸口,时刻提醒着他白天的惊心动魄。帐篷里还残留着烤肉的香气和笃斯酒的醇味,以及鄂温克人身上特有的、混合了烟火、皮革和山林的气息。他能清晰地听到隔壁乌娜吉和她阿妈苏日娜额吉低低的交谈声,用的是轻柔急促的鄂温克语,虽然听不懂,但那语调充满了关切与安心。他能听到营地边缘,那些忠诚的猎犬在寒夜里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般的呜咽。更能听到夜风吹过茫茫林海,带来的那种深沉而悠长的松涛声,如同这片古老土地沉重而均匀的呼吸。
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胡安娜,想起她得知自己要去鄂乡时,默默为自己准备行装的样子;想起离家那天清晨,她系着那条旧红围巾,站在屯口老槐树下,身影在晨雾中越来越小的模样。他伸手入怀,摸出那把用红蓝丝线缠着的木梳,梳齿间缠绕的两根长发在仙人柱内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真切,但他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一根粗硬些,是自己的;一根细软些,是胡安娜的。这次鄂乡之行,远比他预想的要惊险刺激,也远比他预想的要温暖动人。他不仅见识了古老的狩猎技艺,更深切体验了山林生存的严酷法则。他救下了一位受人尊敬的老猎人,也因此收获了一个质朴勇敢的游猎部落最真挚的友情。这一切,都让他对这两个字所包含的责任、勇气、技艺与仁心,有了更深刻、更沉重的理解。
帐篷外,鄂温克营地的篝火已然熄灭,但繁星点点,银河斜挂,清冷的星光照耀着这片祥和的营地。各家仙人柱门口悬挂的兽骨风铃,被夜风吹动,发出细微而清脆的撞击声。远处的大山深处,传来一声悠长而孤寂的狼嚎,划破寂静的夜空,像是在为白昼那场人与熊的惊心遭遇,也为这深夜的宁静与交融,画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省略号。一切都沉静下来,只有无边的黑夜与温暖的人间烟火,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交织、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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