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小楼抉择难
桑园与织坊的事宜,在詹信谨慎的操持下,悄然推进。詹信在京郊寻到了一处合适的院落作为工坊,又几经周折,从江南请来两位因战乱流落至此、手艺精湛却时运不济的老织工。黛玉听了回禀,并未亲往,只让詹信全权处理,但每有花样、颜色的定夺,詹信必会带了样本回来请她过目。
这日,詹信又来了,带来的却不是绸缎样本,而是一张更为考究的洒金请柬,以及一份礼单。
“姑娘,北静王府又派人来了。”詹信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三日后,王爷在府中别院设‘赏荷小宴’,请帖指明邀姑娘赴会。另……这是王爷单独赠予姑娘的礼物。”
黛玉正在临摹一幅宋人小品的兰竹,闻言笔尖一顿,一滴浓墨险些滴落在宣纸上。她缓缓搁下笔,接过那请柬。 帖子上的字迹与上次一般无二,措辞却更为亲近随和,仿佛已是熟稔的旧友。她打开礼单,上面列着几样东西:一对成色极佳的 青玉镇纸,一部宋版《陶渊明集》,还有一架据说是前朝古琴名家亲斫的 七弦琴,名唤“松风”。
这份礼,比之上次的文房四宝,又重了数倍,尤其是那架“松风”琴,已非寻常赏玩之物,而是足以传世的雅器。其意味,不言自明。
黛玉指尖摩挲着请柬边缘冰凉的洒金纹路,久久不语。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初夏的第一场雷雨正在酝酿,空气闷热而潮湿,压得人胸口发堵。
“姑娘,”詹信低声提醒,“王爷接连示好,此番更是单独下帖赠礼,只怕……京城耳目众多,此事恐已引起不少猜测。姑娘还需早作决断。”
决断?她能如何决断?接受?那便是默认了外界关于她与北静王关系匪浅的流言,从此彻底卷入王府的漩涡,再难脱身。拒绝?那便是公然拂了王爷的面子,开罪当朝权贵,她这刚刚略有起色的“竹影轩”,恐怕顷刻间便会风雨飘摇。
这简直是一道催命符!
她感到一阵眩晕,伸手扶住了冰凉的桌沿,才勉强站稳。 那白玉竹节簪的尾部轻轻磕在桌面上,发出“叩”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礼物……原封退回。”黛玉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干,却异常清晰,“就说黛玉才疏学浅,德薄能鲜,不敢受此厚赠,恐玷污了雅器。”
詹信似乎并不意外,只问:“那赏荷宴……”
黛玉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几丛被闷热空气蒸得有些蔫头耷脑的翠竹, 沉默了片刻。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在窗纸和树叶上,带来一股土腥气。
“回复王府,”她转过身,雨光映得她脸色愈发苍白,但眼神却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冷静,“就说黛玉近日感染风寒,病体未愈,恐过了病气给贵人,实在不敢赴宴,还请王爷恕罪。”
一连两次婉拒北静王,这几乎是将王爷的台阶彻底拆了。詹信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但见黛玉神色决绝,知她心意已定,便不再多言,躬身道:“是,小人明白该如何回复。”
詹信退下后,书房里只剩下黛玉一人。雷声滚滚而至,闪电撕裂阴沉的天幕,瞬间将屋内照得一片惨白。 她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屋子中央,单薄的身影在电光中显得无比脆弱。 方才强撑的镇定,在无人时瞬间瓦解,一股巨大的恐惧和孤立无援的感觉如同窗外的暴雨,将她彻底淹没。
她拒绝了北静王,几乎是断了自己一条可能的“捷径”甚至“生路”。贾府那边虎视眈眈,绝不会因为她这几日的安静而罢手。前路仿佛已是绝境。
她踉跄着走到琴桌前,那架寻常的木琴孤零零地摆在那里。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拂过冰凉的琴弦,却未能奏响一个音符。 她忽然想起宝玉,若是他在,定会不管不顾地嚷着“不怕不怕,有我呢”。可如今,她连这点虚幻的依靠也没有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视线迅速模糊。 但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泪水逼了回去。 不能哭。哭了,就输了。输了气势,也输了自己选择这条路的决心。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半个时辰,雨势渐歇,天色重新放亮,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清新。一道淡淡的彩虹,斜挂在天际。
黛玉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湿意的清凉空气,走到脸盆架前,用冷水拍打了下面颊。 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许多。她看着铜盆中自己苍白的倒影,那双哭过的眼睛微微发红,却异常明亮。
她走到妆台前,拿起那把常用的 黄杨木梳,一下一下,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梳理着方才被自己抓得有些凌乱的长发。 然后,她打开妆奁底层,取出了那支她许久未戴的、 赤金点翠垂珠海棠簪。
金簪入手沉甸甸的,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微颤。 这支簪子,代表着贾府的富贵,代表着外祖母的疼爱,也代表着她那段寄人篱下的过去。她凝视着簪头上那朵精致繁复、流光溢彩的海棠花,目光复杂难言。
最终,她并没有将簪子戴上,而是将它紧紧握在手心,直到那冰冷的金属被捂得温热。 然后,她将它重新放回了锦囊深处,锁进了妆奁最底层。
有些路,既然选了,就不能回头。有些依靠,既然断了,就不能再想。
她重新拿起那支白玉竹节簪,稳稳地簪回发间。 镜中人,脸色依旧苍白,眉眼间却褪去了最后的彷徨与软弱,只剩下一种清冷的、孤注一掷的坚定。
“紫鹃。”她扬声唤道。
紫鹃应声而入,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担忧。
“去请詹先生晚半晌再来一趟。”黛玉语气平静,“关于织坊第一批绸缎的花色,我有些新的想法。”
紫鹃愣了一下,看着姑娘截然不同的神色,心中虽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忙应声去了。
黛玉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重新研墨。 这一次,她落笔沉稳,勾勒出的,不再是幽怨的诗词,而是几幅简洁却意蕴悠长的纹样草图——风中之竹,雨中之荷,雾中之山。 她要将这些清冷孤高的意象,织进绸缎里,织进她往后的人生里。
窗外,雨后天晴,碧空如洗。竹叶上的水珠晶莹剔透,折射着七彩的光。 那几竿翠竹,经过暴雨的洗礼,反而更显青翠挺拔。
她知道,更大的风雨,或许还在后头。但此刻,她的心却奇异地安定下来。
既然无路可退,那便,迎风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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